在市政府的领导班子中,龚斌文名列叶仁军之后,分管规划,高新技术产业,人力社保等要害部门。官大一级压死人,哪怕是半级,都能压的你喘不过气来。同样是副市长,多个常务,性质完全不一样。常务就意味着,等市长上去了,或者退下来了,位置十有八九是你的。而副市长则不同,你要先跨过常务这道门槛,才能把市长前面的“副”字去掉。不过,龚彬文一向没把叶仁军这个上级放在眼里。龚彬文是土生土长的东州人,扎扎实实从基层干起。在东州的官场,混了几十年,根基极深,威望极高。五年前,正值政府换届,在龚彬文看来,常务副市长的宝座非他莫属。没料到,半路居然杀出了个叶仁军,抢了他的位置。虽说,叶仁军也是副市长,但是排名垫底,分管的也只是宗教,侨务和文化等清水衙门。而且,这个人平时沉默寡言,一整天连个响屁都没有。怎么就让他上去了,骑到自己的头上拉屎,龚彬文百思不得其解。派人仔细去摸了摸底,才知道,叶仁军上面有人,而且还是个大人物,他们的关系也非同一般。他的低调,也是刻意伪装出来的。更没想到的是,一上来,他就向龚彬文开了火。当时,正逢罗凤新区组建,一把手的位置是市委书记陆天明和市长吴哲亲自拍的板,只能让罗凤新区所在的区,瓯港区的区委书记顾城兼任。在二把手管委会主任的人选上,叶仁军和龚彬文较上了劲,谁都想安排自己的人。后来,市里面出于班子内部的团结和平衡,才有了今天相互制约的局面。叶仁军赢了,龚彬文也没输。
冯容海调整好状态,轻咳几声,如实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不就是一封匿名举报信嘛,能说明什么实质性的问题。在座的每一位,谁没有被人举报过,诽谤过,抹黑过。我有,难道仁昌同志和容海同志,你们就没有嘛?”
“宋主任,我在纪委系统待了这么多年,我承认,某些举报信,的确是刻意诬陷。不过,任何事,都有两面性。我们不也不能因此,而否定了那些完全是事实,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举报内容。”冯容海顿了顿,继续说,“而且,根据我多年的经验判断,这封举报信并非捏造。”
“这一点,我同意容海同志的看法。不管有没有问题,问题有多大,更何况,南翔花园这个安置房项目可是新区的重点工程,既然有人反映了,就该好好的查。更何况,上面对反腐倡廉的工作一向很重视,廉政办又是探索新路子的机构,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看着,盯着。因此,必须要承担起该承认的责任,履行该履行的职责。”
“我赞成钱书记的建议。”
“我也支持。”
高磊和戴世龙纷纷亮明了态度。
“我反对。”眼看着宋永林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邹文怀急忙出来撑腰,“城投集团在罗凤新区,甚至在整个东州,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容海同志,你根本没有证据,单凭你所谓的经验,就要去查,如果什么都查出来,谁来负责?别忘了,我们罗凤新区的经济支柱是企业,今天你查要这个,明天你要查那个。以后,还有谁敢来罗凤新区投资啊。稳定才是大局!”
“邹书记说得没错,容海同志,你这是在犯经验主义和本本主义的错误,要不得。”夏俊适时的接过话茬,表态道。
“对,工作要做,也要注意方式方法,更要注意影响嘛。没有真凭实据,就去查城投集团,还带上南翔花园这个民生大工程,万一演变成社会问题,这个责任,没人能承担得起。”谢伟也把票投给了宋永林。
四票对四票,僵持不下。一来二去,该不该查,成了党委会的主旋律。冯容海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一转眼,怎么就成了邹文怀那个阵营里的人,被他当了枪使。一直到中午11点,也没有讨论个所以然来。
“某些同志,居心叵测,唯恐天下不乱。为了所谓的政绩,置整个罗凤新区的和谐局面于不顾,这是非常危险的信号。我的态度还是很明确,我们要相信企业,支持企业。绝不能因为一些小问题,就去查,捣人家的老巢,搞的人人自危。当然,谁有意见,可以去市里,甚至去省里反映嘛。好啦,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说完,宋永林就抬屁股走人。出门前,瞪了冯容海一眼,只看得他全身起鸡皮疙瘩。随后,邹文怀,夏俊,谢伟,也跟了出去。
“容海同志,千万不能有压力,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我一定全力支持。对了,正好到饭点了,一起出去吃个饭吧。”说着,钱仁昌走上前,坐到冯容海的身旁,递上一支烟,继续拉拢他。
冯容海的手僵持在了半空中,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接了,答应了,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不等于承认自己和钱仁昌是一伙的了嘛。不接,不答应,他毕竟是上级,最起码的礼貌还是要有的。一支烟,一顿饭,有什么,也没什么,关键是,你怎么看,对方怎么看,外人怎么看。
冯容海脑子急忙一转,说道:“冯书记,这几天,我的老毛病,支气管炎又犯了。等会儿,还要去趟医院。改天吧。”
“身体重要,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那就改天再约,咱们好好谈一谈。”
出了管委会的大门,冯容海顾不得吃饭,给丁国凯打了个电话。说是在楼下等他,一起去趟市里,见见纪委书记石谦。虽说,如今的廉政办是个独立部门,但纪委打的主力,石书记又是自己的老上级,在一起打过班子。出了这种事,是该跟他通通气。他能支持,哪怕是在精神上支持,底气也会足很多。
事与愿违,去了,才发现,石书记的态度是暧昧的,模棱两可的。
“容海,国凯:如今,廉政办是个独立的部门,城投集团又在罗凤新区的管辖范围内。我要是插手,显然不太合适。至于,该怎么处理,你们自己要把好关,这也是一种锻炼嘛。”石书记的话说的意味深长,却等于什么都没说。没说反对,也没说支持。
竹篮打水一场空,冯容海和丁国凯也只好先撤回罗凤新区。
“老丁,我和石书记共事多年。在工作上,他一向是个很有魄力的人。怎么这一回就退缩了呢?”
“老冯,话也不能这么说,石书记也有他的顾虑。”
“顾虑,什么顾虑?”冯容海不明就里地问。
“过完年,再过几个月,马上就要换届啦。石书记到年限了,应该会退到二线。在这个节骨眼上,能平安着陆才是最关键的。万一接了这个烫手的山芋,搞的晚节不保,那可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喽。即便铲除了这颗毒瘤,政绩未必是他的。你说,他会支持我们吗?”
冯容海这才恍然大悟,随后又问:“难道政绩就那么重要?”
“老冯,换位思考,你到今天这个位置,其实,靠的也是政绩。只不过,在别人的眼中,那是政绩,在你的眼中,变成了本职工作。大家的出发点和目的不同而已。在官场上,形形色色,什么样的人都有。”
冯容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其实,所谓的道理和规则,每个人都懂,他也懂。只是许多人成了道理和规则的奴隶。而他,却跳出了条条框框。在圈中,又是局外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某些人,认为冯容海政治觉悟不高,只是他们整天沉溺于权斗,迷失了方向。他们懂得的只是为官之术,而不是为官之道。道和术,有联系,又有区别。道是本源,术是手段。道以生术,术为道用。道之为术而不能用,用之非道而为术。官场上真正的道,是尽心尽力干好本职工作,让老百姓满意的工作,而不是为了取悦某个人,某一帮人。至于术,用得好,就是正道。用不好,就是歪门邪道。
官场上,最没有悬念的,是每个人都会退出历史舞台。最有悬念的,是以什么样的姿态退出历史舞台。
“人各有志。”沉默良久,冯容海的嘴里才蹦出了这四个字。
“哦,对了。”丁国凯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刚才出门前,我接到了田局的电话,约我晚上见个面。”
一天下来,总算是听到了一个好消息。冯容海眼睛一亮,嘱咐道:“老丁,那晚上就辛苦你跑一趟。希望能从田局那里得到有用的信息,作为调查董芳婷的突破口。”
晚上八点,丁国凯如约到了雨轩茶馆。雨轩茶馆在市中心的一条小巷子里,且门面小,外表不起眼。不熟悉的人,很难找到。不过,酒香不怕巷子深,它可是东州最知名的茶馆。装修别具风格,古朴中带着现代气息,典雅又不落入俗套。最重要的,这里的茶叶都是老板亲自去各地茶园选购的。不难看出,老板是个懂茶,谙茶道之人。许多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都喜欢来这里品茶。当然,茶只是道具,品茶的同时,可以谈些事情,谈着谈着,彼此就成了朋友,兄弟,知己。
丁国凯进了事先预定好的小包厢,田亚洲正在里面吞云吐雾,他不由得咳嗽了几声。
“老班长,你来啦。”说着,田亚洲递上一支软中华。
当兵那会儿,丁国凯是班长,田亚洲是他手下的兵,两个人又是老乡。复员之后,又都被分配到了原籍。一个在纪委系统,一个在公安系统,同是执法部门,平时的工作,时有接触,感情可见一斑。
“老田,我们老战友之间,可是有好长时间没见过面,好好地坐下来聊聊了。”
“是啊,仔细想想,应该有大半年了吧。以前,你在罗凤新区,我在市里。后来,你调离新区,我却来了,实在是不巧。现在,同在一片屋檐,要多走动走动。怎么样,嫂子和小雯都还好吧?”
田亚洲口中的嫂子,是指丁国凯的老婆吴新风,东州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的一名中层干部。小雯,是他们的唯一的掌上明珠,丁雯,东州大学园林设计系的大四学生。
“挺好的,挺好的。你呢,个人问题还没解决哪?”
田亚洲三年前离了婚,儿子田野跟着老婆陈梅去了北京。据说,陈梅在北京的生意做得很大,田野一起帮着打理,母子俩忙于生意,极少回东州,去年,连过年都没回来。为了让老战友感觉到家的温暖,逢年过节,丁国凯总是会把田亚洲请到家里,吃个饭,喝上几盅,唠唠在部队里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趣事,热闹热闹。
“老班长,你就别开我玩笑了。我都这把年纪了,什么个人不个人问题,不重要啦。一个人过,挺好的。”田亚洲故作大大咧咧地笑了笑,带点心虚,转而说,“老班长,这铁观音不错,据说,是老板亲自去福建安溪的茶园选的精品,你尝尝看。”
丁国凯的生活中,离不开两样东西,一是烟,二是茶。烟瘾大,茶瘾更大。不过,他从不挑茶,什么茶,什么价位的茶,是酸性,碱性还是中性,对他而言,没有多大的区别。喝茶的目的也很单纯,醒神。田亚洲则不同,他喝茶,与茶无关,与人有关。这个人,就是罗凤新区的临时一把手,宋永林。据说,宋永林酷爱品茶,而且对茶道颇有研究。领导喜欢茶,你要跟着喜欢。领导喜欢艺术品,你也要跟着喜欢。至于懂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领导觉得你懂。更何况,领导也未必真懂。领导上面还有领导,指不定,他也是为了“与时俱进”而已。有了共同爱好,就有了共同语言,彼此间的距离,也就拉近了。一拉近,领导就会信任你,继而器重你,把一些重要的任务交给你办,办得好,办得漂亮,便有了政绩,有了升迁的筹码。
丁国凯呷了口铁观音,回味了良久,着实分不出好坏。跟在路边小店买的,口感差别不大。他喝茶,唯一的要求,就是浓。浓才能刺激神经,才能醒神。这几年,茶叶来了个华丽的转身,摇身一变,成了热门投资品。什么大红袍,龙井,普洱,铁观音,一炒再炒,价格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嗖嗖”的往上涨。说实在的,一万块一斤,和一百块一斤的茶叶,区别真有那么大,肯定没有。但是,生意人就是生意人,会给它贴上文化和礼品的标签,价格越是高,越是抢手。
“老田,我再次来罗凤新区,差不多也有三个月了,早就想去拜访你了。毕竟,你在这里待了好几年的时间,许多情况比我都了解。不过,廉政办刚成立,忙里忙外,实在是抽不出时间。以后在工作上,还希望你这个老战友多多支持。”
“老班长,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以后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我一定全力以赴。”
“老田,你言重了,吩咐谈不上。廉政办和公安分局都是执法部门,在工作上,难免会有接触,会有合作,甚至会有摩擦,你可不能记仇。毕竟,大家的目的是一致的,保一方太平嘛。”
“老班长,我记谁的仇也不会记你的仇。”田亚洲爽朗地笑了笑,又点上烟,问,“老班长,廉政办那边的工作都顺利吧?”
“还算是顺利,不过,最近遇到件棘手的事情。”
“你是说那份和城投集团办公室主任有关的匿名举报信。”
“你也知道了?”
“老班长,都上党委会讨论了,还能是秘密嘛。”
“那倒也是。”丁国凯看准机会,转而问,“老田,咱们是多年的老战友了,有些话我就直说了。今天,一来,是叙叙旧。二来,是向你了解些情况,董芳婷的情况,或者说,和城投集团有关的情况。”
“老班长,你们真准备接这个烫手的山芋,会不会太冲动了些。”田亚洲没有回答,反而问道。
“出了问题,就应该查,这是我们廉政办的职责,有什么不妥嘛。”
“老班长,这不是职责不职责的问题,而是风险有多大的问题。你要查董婷芳,势必也要牵涉到城投集团。你刚来,有些情况不了解。但最起码应该知道,城投集团在罗凤新区可不是一般的企业。还有,南翔花园是管委会主任宋永林亲手抓的重点项目,你要查,不等于给宋主任难堪嘛。”
“老田,的确,所谓的风险我也考虑过。但是,作为执法人员,我们不能为了规避风险,为了屁股底下的那个座位,更不能为了某个领导的面子,而放弃该放弃的原则吧。”丁国凯义正词严地说。
“老班长,作为多年的战友,我还是奉劝你一句,三思而后行,这个马蜂窝能不捅就不要去捅。”田亚洲稍作停顿,继续说,“老班长,如果你真的要查,我一定全力支持。不过,我对董芳婷的情况的确是不了解,平时,和城投集团内部的人,也很少有来往。这样吧,我回去打听打听,有了消息,给你回复,怎么样?”
田亚洲不由自主地撒了个谎,这种不由自主来源于潜意识,几乎是本能。其实,对于董芳婷,对于应宏权,对于南翔花园的内幕,他比谁都了解。
说实在的,单论感情,他和丁国凯,可是一起睡过炕,一起扛过枪,一起爬过墙的老战友,好兄弟。但是,感情是虚幻的,看不见摸不着,既当不了饭吃,也买不到任何东西。远没有权力,金钱和利益来得实在,一比较,他只好,也只能站在应宏权那边。
“那我就以茶代酒,谢谢你啦,老田。”
“老班长,你客气了,别忘了,我也是执法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