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3)
如悟连比带划说:“未净长老写的帖子,我都贴出去了。”跟踪的小厮躲到了白果树后,心里想,原来丞相大人寻找的李醒芳是个长老!
李醒芳笑了:“没出事就好。”
如悟说,皇上满城抓他,有人把他送出城来,才没遭毒手。
李醒芳不免奇怪,忙问是谁这样好心。
如悟:“他说是你的朋友。”
李醒芳埋怨:“你怎么能说出贫僧?”
如悟也不知长老原名叫什么,便问,师傅俗名是叫李醒芳吗?
李醒芳大吃一惊,这人到底是什么人?居然知道他的俗名?看来来者不善。如悟摇摇头:“他没说。他让我说出你在哪,我说不认识。”
“好。”李醒芳说,“去做功课吧。”
如悟下了台阶,从夹道走了。躲在树后的小厮也缩回了头。他很兴奋,管他李醒芳是和尚还是道士,找到下落就可以回去向丞相交差了,他决定连夜回金陵。
此时胡惟庸的那架机器仍在不停地运转着,他把能利用的力量全都调动起来了,他很得意,当年他有意识地讨好、卖人情、宽纵和施以小恩小惠,都是播种,今天到了该收获的季节了。
白衣素士模样的杨希圣从遥远的云南奉召来见胡惟庸了。
胡惟庸待他如上宾,首先问候了他的老母亲,问她是否康健,又问去年捎去的人参用了效果怎么样。杨希圣一再致谢,他说母亲今年八十岁了,耳不聋、眼不花,她老人家每天只一件功课,早晚一炉香。
胡惟庸笑了:“嗯,信佛了。”
“不,”杨希圣说,她供的是活佛,那长生牌位上写的是丞相的大名。胡惟庸惊得站了起来:“这我怎么承受得起!这不是让我折寿吗?在下何德何能,敢受她老人家如此顶礼膜拜。”
“丞相当得起!”杨希圣说,当初是丞相高抬贵手,在杨门抄家时,让他带出些珠宝,才有他的今天。就是靠变卖这点珠宝,他才得以在乡间购置一点薄田,得以奉养老母,不致冻馁而死,这大恩,杨门一家老小能忘吗?杨希圣提起往事,满眼是泪。
胡惟庸说:“这是区区小事,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换了别人也会这样做的。”他叮嘱杨希圣,“回去切切记住,将供我的长生牌撤去,不要招摇。”
“恩相就不要管了。”杨希圣说,“即使我说了,家母也未必肯听,随她去吧。”
胡惟庸说:“这真是折杀我了。”
“不知恩相找我何事?我一得到消息,就连夜上路了。”杨希圣是个精明人,恩相日理万机,会记起他来?一定是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胡惟庸沉吟着没有马上说。杨希圣给他跪下:“恩相是信不过杨某人吧?我的命都是恩相给的,大不了再把命还给恩相就是了。”
胡惟庸扶他起来,这话说得他心里热乎乎的,他说:“我知你是个讲义气的人,才不远千里叫你来。你能找几个可托生死的弟兄吗?”
“这个不难。我在家乡结交了些三教九流的人,有几个虽出身贫贱,却十分仗义,为朋友肯披肝沥胆,武艺都很高强,可供驱遣。”
“好吧。”胡惟庸赞许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吩咐门外的卢仲谦摆家宴,他说今天什么都不做,只陪杨先生。
杨希圣十分感动地望着胡惟庸。
卢仲谦小声对胡惟庸说:“那小厮从皇觉寺回来了。”
胡惟庸眼一亮,吩咐道:“叫他在外书房等我。”又吩咐卢仲谦烧点热水,请杨先生洗一洗,然后送到客房稍事休息。
杨希圣说:“恩相忙你的吧,不用管我。”
胡惟庸赶到外书房时,小厮正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等他,见他进来,行了大礼,胡惟庸说:“累了吧,坐吧。”
小厮不敢坐。胡惟庸问他找到那个李醒芳没有?小厮道:“小的不知那个叫未净的大和尚是不是李醒芳,反正如悟和尚去见他时说,长老写的帖子都贴出去了,长老还夸他没出事就好。”
胡惟庸眼里闪了一下光亮,他心想,怪不得皇上派锦衣卫的人普天下捉拿他也没抓到,原来他披上了僧衣,躲到了寺庙里,最妙的是成了皇上起家的皇家寺院的长老,人都说灯下黑,果不其然。
沉吟了一下,胡惟庸问李醒芳法号叫什么?
“叫未净。”小厮回答。
“未净?起得好。”胡惟庸心里想,可以说是凡心未净,也可说是仇恨未净。小厮说他可有名了,好多来自外地的高僧都来听他讲经弘法。胡惟庸眉头一皱,忽然说,这个人必定不是他要找的李醒芳,又问他长得什么样?小厮说,大眼睛,浓眉毛,白白净净……
“那就不对了,相貌不对。”胡惟庸说,他要找的那人是个黑黑的脸,一脸络腮胡子……他注意看了一下小厮失望的表情,马上拿了五两银子给他:“拿去吧,去皇觉寺的事,跟谁也不要说。”
小厮见钱眼开,说了声“谢大人”,乐颠颠地走了。
檄文
找到了李醒芳的行踪,胡惟庸如获至宝,他编了个理由,要去皇觉寺进香。朱元璋再警惕,也不会想到胡惟庸在他的皇家寺院做什么手脚,便痛快地答应了。
丞相来上香,是皇觉寺上下轰动的大事。皇觉寺的大小和尚百余人全都聚在山门前迎候胡惟庸。如悟也在其中,他不知道今天是什么大人物光顾。一溜官轿在卫队的护卫下缓缓来到山门前,纷纷驻轿下马。
如悟问旁边一个体面些的和尚:“今天是什么大施主来上香啊?这么隆重?”那和尚答,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胡丞相,他是替皇上来上香的,自然更不同了。
如悟动了好奇心,倒要看看这个胡丞相长得什么样,光听说他威风得不得了。胡惟庸走出轿子,尽管他的官袍华彩斑斓,如悟还是认出他来,大吃一惊:“怎么是他?”
旁边的和尚不明白如悟怎么冒出这么一句来,便说:“你认识丞相?”如悟忙摇头,趁人不注意溜走了。
胡惟庸与几个长老见了面,却皱起了眉头,很不满意,丞相到来,他们寺的住持未净竟然不出来,这不是对他的轻慢吗?
那位鬚发皤然的长老说:“贫衲才是皇觉寺的住持。未净长老只是在本寺挂锡的高僧而已,他的性情是轻易不见人,请丞相海涵。”
胡惟庸换了一副泰然的笑脸:“没关系,听说未净大师修炼功深,四方僧众纷纷前来听他弘法讲经,我也想见识见识呢。”
住持说:“等老僧与他磋商一下才好。”
胡惟庸回头看了跟着后面的小厮一眼,没再说什么,开始迈入山门,顿时佛门特有的乐声大作,钟鼓之声悠扬。
如悟神色慌张地跑进李醒芳的禅室,李醒芳正伏案写着什么。一抬头见了他,便问:“你不去接胡丞相,跑来做什么?”
如悟连比划带说:“他、他,胡,胡,就是……放我的人。”
李醒芳皱眉听了半天,总算听明白了:“你是说,这个来进香的胡丞相就是打听我下落,又放你出城的那个好心人?”
如悟拼命点头,李醒芳放下笔陷入沉思。看来,胡惟庸上香是假,来找他是真,他来干什么呢?有顷,他对如悟说:“你去告诉住持长老,说我不见任何人,尤其不想见胡惟庸。对了,就说我去游在外,不在皇觉寺。”如悟答应一声出去,把门掩了。
夜幕低垂,四处是木鱼声、诵经声。
胡惟庸带着小厮趁着月色走出下榻的配殿,在香烟缭绕的寺院中走动着。胡惟庸问:“你还记得那间经堂吗?”
小厮点点头:“在大雄宝殿后面。”
胡惟庸示意他在前面带路。二人绕过夹道,来到李醒芳的经堂前,里面灯光不亮,但是很安静。
小厮指了指:“就是这间。”
胡惟庸把小厮留在门外,自己弹冠振衣后上了台阶,双手一推,推开了木板门进入禅室,正坐在蒲团上看书的李醒芳吃了一惊。
胡惟庸笑嘻嘻地说:“原来这佛门的门槛也没有多高;醒芳先生这样轻而易举地成了大法师,真是匪夷所思呀!”
李醒芳说:“贫衲不知你在说什么。”
胡惟庸叹息连声,说醒芳先生够可怜的了,被逼到如此地步,殊堪同情。李醒芳说:“施主如再乱说,贫衲可要送客了,你说的贫衲全然不懂。”
胡惟庸说:“佛门门槛再高,也隔不住复仇之心。先生身在槛外,却书写揭帖咒骂当今天子,是叫人敬呢,还是令人恨?”
李醒芳沉不住气了:“请你出去。”并且又补了一句:“贫僧可要喊人了。”
胡惟庸笑着说:“你当然不会认不得我,我找你非止一日了,皇上找你是要追回铁券杀掉足下,我却是要帮你完成为楚方玉复仇的宿怨,你如何真假不认呢?”
李醒芳的心动了一下,在他沉默的当儿,胡惟庸又说:“请先生放心,我绝无害君之心。倘想加害,早把你抓去献到御前了。”
话说到这份上,李醒芳索性摊牌:“说吧,你想干什么?”
胡惟庸说:“不请我坐吗?”不等李醒芳答话,他自己坐到蒲团上,从南泥壶里倒了一盏茶,说:“天下有道伐无道,古来如此,当今皇上起事之初,做了应天顺人的事,可现在倒行逆施,天怒人怨,我想代民起事,请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李醒芳说:“你起不起事,与我无关。我也绝不与你这等人为伍,请免开尊口。”
胡惟庸说:“足下这就不对了。我胡惟庸是君子是小人,都是我自己的事,朱元璋是你的仇人,就足以让我们联手,事后各走各的,我又不会玷污了先生的高洁。”
这话倒也驳不倒他,李醒芳忍不住问:“你想让我干什么?”
胡惟庸说:“草拟一篇振聋发聩的《讨朱元璋檄》,我相信,你的文采不比唐代的骆宾王差。”李醒芳虽多少有点动心,却还在犹豫。
胡惟庸说起李醒芳在钟山脚下给楚方玉立的碑,里面有“一独夫杀二才女”一句,真叫解恨,“那碑文令人肝肠寸断,就是为了楚方玉,足下也应当答应起草檄文啊!”
李醒芳终于点头了:“我答应你!但只写檄文,不参与你的事。”
“岂敢奢望!”胡惟庸说,“也只是想借先生的如椽大笔而已,一篇檄文抵得上十万刀兵啊!回头我会叫人送来润笔费,请先生笑纳。”
“你不要亵渎我。”李醒芳说他已在空门,视金钱为污秽之物,何况为了楚方玉,他更不能谈钱,他写檄文,也只是为楚方玉而写。
胡惟庸一口喝干杯中茶,道:“先生肯写檄文,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