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无不凄惨,凤姐自怨自叹,道:“我如今也是跛脚鸭,求人无门,只能求神,不是你们当日的琏二奶奶了。为救来旺出来,王信来喜两个跑断了腿。看我们造化罢,来旺和我们一条心,一张口,兴许还过的去。都回去念佛罢,我还要念一遍。老祝头,还有彩霞和你婆婆,都回去念佛保佑找出真凶罢。真凶一出,死者报仇,疑犯洗怨,一了百了。”
彩霞扶着婆婆,往王邢二夫人并李纨三处求告鸣了一趟冤来,邢夫人与来旺家的对哭对诉,各陈冤屈,一个哭的是老爷,一个哭的是小子。王夫人和李纨皆是菩萨心肠,念佛都说了一番修行上的话。
不几日,刑部行文到院达狱,曰:
家贼祝福伙同官哥监守自盗,分赃不匀,内衅致祝福天灵破裂,失血而亡。贼赃俱在,计赃论罪。祝福死有余辜,依律,判官哥斩立决。今凶犯捉拿到案,供认不讳,明日午时三刻,菜市口正法。
监司察院两处的青衣发来传票,勒令官哥家人去观斩收尸。邢夫人见凤姐心腹来旺家连遭凶祸,心下却也称愿。然神器流离,家国轸麦秀之哀,宗庙兴黍离之痛,邢王二夫人心系镇府传代之宝,都命贾环贾琮结伴到部,告请拿赃,究查金彝。
二人鞠恭展拜,钱堂官见他面生,空空只是两手呈上书状,便当面查了案卷,道:“所言失盗之物,并无一字在录,实属无稽之谈,无从受理!”
贾琮还要说时,醒木一响,威武之身不绝于耳,起座都退堂去了。邢夫人听见回音,如丧考妣,哭宝恐怕比哭贾赦还要伤惨。
贾赦远在天边,邢夫人结缡以来,还未如此自在。赵姨娘日日过来问安,王善保家的和费婆子左右趋奉,王住儿媳妇也来打旋磨子。端午节长安节度使又遣内眷送了节礼来,邢夫人蓬荜生辉,一扫婆婆在日时的晦气。正思立威自重,不想洋洋得意之心忽叫贾赦械递入京之讯一棒子打灭。
忽报雨村娘子娇杏求见,邢夫人正恨雨村连累老爷,贾琮道:“叫进来,听听有何消息。”嫣红一旁帮着道:“强如琏二爷四下乱撞,是处碰壁。”
娇杏慌慌张张,礼数不是礼数,跪下请安时,哽咽不能成句。邢夫人眼见心烦,道:“这一年不知惹恼甚么灾星,大初一就哭哭啼啼,哭到今朝。我才和来旺家的哭了老爷,你又来哭!”娇杏见斥,慌忙抹了泪,但求贾府救雨村。
雨村一叶知秋,王子腾一死,夫妻二人便为元妃后虑。元妃暴亡,更是虑及己身,叹道:“我替贾府做的那些事,未必不招祸。”
娇杏道:“夫贵妻荣,老爷赐我富贵一场,便是老爷有难,也要同生共死。”雨村道:“你这话虽然可喜,未免颓丧。夫人不必过虑,天道常行,趋吉避凶,先把这避凶之策从速计议,以防不测。”
孙绍祖再娶吴氏,正思报效,贾琏状告其虐死迎春之罪。绍祖一见就乐了,就汤下面,待机反诉一状,先易后难,不拘小节,就拿贾雨村祭刀。
这日,雨村坐堂,闲观邸报,参悟个中禅机。颓然释报时,都察院御史李绪带了一队军官进来,登堂施礼,道:“上官差遣,不速而来,还望大人海涵。”
雨村听这口气,心说不好。面色不改,答礼如仪,道:“国法如山,罪臣引颈就戮。”李绪哈哈大笑道:“大人言重了。乌台风闻纠弹,一时风气,无人或免,大人何必在意?”
雨村起身道:“请罢,这就随大人去。”说了,唤小丢儿相随。李绪道:“不敢劳动大人,就请这门子随我们走一趟,就好交差。”
小丢儿去后,雨村退入后室。夫人上来伺候更衣,雨村道:“不忙。容我细想。”娇杏听他自言道:“这问案构陷的手段,我是熟的——愈不动声色,就愈发厉害。”
娇杏道:“小丢头和我一样,老爷都有再造之恩。”雨村叹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小丢儿守口如瓶也无益,不过显他的义气。度过此劫,就追认他作义子,不可叫他白丢了性命。”
娇杏道:“果然如此厉害?”雨村道:“贾府气数已尽,必有大祸临头。从前赖贾府福荫,便有今日牵连。传唤小丢儿是冲我而来,冲我是冲贾府而去。明儿拘我,必在急促之间,届时我身陷囹圄,不可传递,夫人这就记着:还得求求贾府,我们是一条绳上蚂蚱。”
娇杏道:“老爷知道,就怕贾府如今没那脓血。”雨村道:“绝处图生,无非曲径通幽,将功赎罪二策。前者是求北王黛玉,都还须贾府全力玉成其事。”
雨村料事如神,小丢儿果然有去无回,雨村不日也叫武德将军仇宝牵系牢狱,因此,娇杏往娇梅那里按了银子,也来告求邢夫人。
邢夫人因问系何人捣鬼,娇杏道:“必是孙姑爷。大老爷告他,他恼了,倒打一耙!”
邢夫人一句话不投机,怒喝:“他是你那一门子孙姑爷,二木头早没了!你们心里还惦记那兔子肏的!我们告不告他,和你们有甚么好相干?承望你们救老爷,傅试避而不见,你倒自个儿来了,虽然有胆,却又无能!”说了,端茶逐客。
娇杏道:“太太息怒。请太太屏退闲杂,儿子媳妇有要言禀告。”待王善保家的出去,悄声便把雨村那献美求王的话一一说来。邢夫人听的欢喜起来,面绽芙蓉,跃跃欲试。
娇杏侥幸得了一场荣耀富贵,轻易不肯撂手。道别出来,邢夫人命王善保家的领着从黑油小门超近来见王夫人。王夫人听见献美之话,连连叫好,道:“一举两得,去了我两件为难之事。”因命娇杏回去听信儿,他却来和邢夫人计议至夜。
次日,贾政家书又到了,中有宝玉一书。王夫人瞧了宝玉家书,秘于奁中匣内,心下道:“大老爷贾雨村攀扯干案,祸事临头,你还通篇都是林黛玉!倘或雨村那计策不成,家道中落,宝钗还可简省持家,艰难度日;你再发奋读书,家道尚可复兴。你一心全在黛玉身上,还有甚么心到书上?
去年就要搬出园子,菩萨说不利,改在开春,谁知又出了应接不暇的大事。如今正好在那边守制读一年书,把林黛玉丢一丢。行前不告诉,正是怕你离不开林黛玉!为这个家,你们两个不离也得离,这是天意!”
秉烛修书,满纸父母心,一把辛酸泪,字字看来皆是血,又有“黛玉自有喜鸾四姐儿陪伴,不必分心”等语。
贾政家书,上说宝玉守制如仪,只仍不肯用心苦读,镇日口中心上不忘黛玉。附后交代两桩事:
一是祖茔积年失修,南方多雨,剥蚀不堪,此趟子孙齐全,须得一并修好,工程不小,尚须时日。次一件是要些宫用之药,“梅花点舌丹也要,紫金锭也要,活络丹也要,催生保命丹也要。”
王夫人见催生保命丹不多,因指玉钏去问凤姐那里有没有。凤姐后虑惊心,心里不静,搂着巧姐温存摩挲,更甚往昔。心说:“看来你是吃苦的命。”说了,哼唱抚儿歌,哄他睡觉,道:“五月五,是端阳,门插艾,香满堂。吃粽子,沾点儿糖,龙舟下水喜洋洋。”
平儿待大姐儿睡熟了,方轻声回了话,说把天热的衣裳就手带些去才好,凤姐叹道:“难得你心里装着我,还对你二爷知冷知热。那天我死了,放不下的不是你二爷,倒是怀里抱的。”
平儿瞧瞧巧姐,小口啐道:“奶奶说这没有的事,也不怕大姐儿听见!”说了,打点了衣裳,亲送至王夫人处。王夫人事情冗杂,手边再无妥当人,听说庄田上的程日兴惶惶要回南边避风头,只得派单大良带到田庄,交他捎带过去。
照说这北边没有梅雨时节,却也大雨倾盆,小雨绵延。隔断墙打门伤了草筋,久经雨水浸侵,根基不牢,不堪重负,也无人察觉。赵姨娘闲中无事,打着一把油纸伞,带上小鹊儿来邢夫人处问安察听。当日砸洞开黑油小门,动了基脚,两头隐隐的又拔了两条逢。
赵姨娘避积水而来,正进这便门,小鹊儿眼尖,见着隔断墙正在倾覆,往后一撤,大喊一声,道:“姨奶奶快跑!”赵姨娘唬的动弹不得,隔墙訇然倒伏,把他的一只脚儿重重的砸在下面,骨头碎的齑粉一般,再不成个形状。
贾环出门问药,贾琏回家凑银。孙都尉甲仗鲜明,忽然捧敕而来,仪从喧喝,蜂拥而至,唬的贾琏连忙赶往荣禧堂跪接。孙绍祖向北行了礼,南面而立,展开七色祥云的一轴圣旨,宣曰:
奉天承运
皇帝敕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大臣有奉公之典,藉德以修身,朝廷有惩恶之威,依律以治国。尔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赦交接外官,图谋不轨,辜负联恩;掠夺民财,逼死人命,有忝祖德。兹令缉拿归案,解京治罪。钦此。
贾琏叩头谢恩,跪送了使臣绝尘而去。回过二位夫人,回家瘫倒在座,凤姐料知不好,不复相问。却听贾琏叹道:“我这失魂落魄的,倒把宝兄弟这传话的樱桃忘的死死的。”
说时,平儿捧来一个匣子,打开道:“二爷说的樱桃,可是这个?奶奶和我都疑惑,行李中怎么巴巴带回这个。”贾琏恨道:“他又歪派我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