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道:“太太莫动气,都是儿子的不是。老爷说,还不一定,叫先且别告诉太太,省得徒添烦恼。平安节度使因有不能了结之事,急拿女儿结亲作伐。老爷说‘他屁股上屎多,提防未揩干净’,等干净了,再给琮兄弟定他家二姑娘不迟。”
邢夫人嘴碎,往往走嘴失言还不自知。后日,贾琮再来后窗稀和,嫣红就不比以先,不爱搭理,眼睛只在书上,头也不抬,兀自道:“眼见着就定亲了,还这们没打没小,动手动脚的!难道娶了少奶奶回来,也丢在脑后,只和我们闹?”
贾琮知意,趴窗道:“什么我们?从来就你一个。什么眼里,我把你放在心上呢。”嫣红听了,扬面丢下《莺莺传》,瞅着窗户道:“你这没正经的,信口胡诌的甚么,我全不信!”贾琮作揖俯就,柔声问:“那要我说甚么呢?”
嫣红斗气道:“都不用说了。你做你的公子哥儿,我做我的小老婆!八鞭子还打不着呢,我生是你父亲的人,死是你父亲的鬼。”
贾琮假装唬的吐了舌,就那吐在外的舌头扮个鬼脸儿,拿腔作势,学着鬼话朝内道:“一生一死,一辈子就过去了,姐姐岂不白活一世了?”嫣红再把持不住,噗嗤笑了,啐道:“你又不是闹海的哪吒,又不是月中的玉兔,管我做甚么?”
贾琮嘻嘻笑道:“父亲是托塔李天王,把你压在雷峰塔下,我便是那许宣许梦蛟。”嫣红握嘴笑了,拿书掩面道:“又是许宣,又是许梦蛟,里面又是老子,又是儿子,你怎么个做法呢?”
贾琮从容立身,笑道:“先做儿子,救你出来,再做老子。”嫣红听的将信将疑,对书出神,在妆奁前坐着痴想。贾琮退后一步,笑把怀内《义妖传》掏出,递进窗棂,悄声道:“你要我外头书坊寻才子佳人的书,我弄了这个,忙忙送来了。”
嫣红转面一伸手接了,瞧着道:“我这话你倒上心。那里得的,是谁用过的?”贾琮笑道:“书非借不能读也,才子佳人之书,自然是才子佳人私传偷看了。”嫣红心有所感,油然慨叹:“非读书为然,天下物皆然;非物如此,人何尝不是如此?非礼勿视,若无‘借便’之借,这好书也就无从得见了。”
贾琮听了,叹道:“你心里的话,我都知道,你却不知我的心里话。可惜总借不得便,到不了一处,不能吐露心声,陪你说梯己话儿!也只好叫这书陪你,替我与你解闷儿。”
嫣红细细听着他的衷肠话,手儿直把那《义妖传》翻弄的不住,一时动情,不禁问了一句,道:“你心里就不闷?”说了,起身从枕下取了一本《情史》来,道:“我在水月庵偷偷都看了。小时在家瞒着父母也看过,只是那时不明白;后来班里那教谕解给我们听,也有明白的,也有不明白的;如今再读,才算真个明白了。”
因叹道:“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
贾琮接道:“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
嫣红纳罕,失声问:“你也会情教教主的这一首《情偈》?”贾琮微笑颔了首,又道:“生生而不灭,由情不灭故。”
嫣红不禁联道:“四大皆幻设,唯情不虚假。”
贾琮笑道:“有情疏者亲,无情亲者疏。”
嫣红笑道:“无情与有情,相去不可量。”
二人只在这情偈上头,未防小丫头推门进来,唬的两散。贾琮把头望下一缩,掖在窗下,潜听丫头道:“太太叫收拾收拾,该洗的洗,该晒的晒,预备明儿还去馒头庵替老爷祈福去。”贾琮掖了一会,听丫头脚步声出门去了,方探出头来。
嫣红见了,递出《情史》,道:“你拿去解闷儿罢。你瞧这个,我瞧《义妖传》,回头得便儿彼此谈论,看看会的意趣是不是一样。智通姐姐私藏不少,古今小说齐全,有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还有好些传奇角本,也有文理细密的,也有浅显通俗的。都是好的,看的我时常连饭也不想吃呢!”
贾琮叹道:“可惜这里园子小,行动就有人看见,不像宝玉哥哥的大观园,人迹不到之处多的是。赵姨娘说他常看见宝哥哥林姑娘花前月下,读书吟诗,我眼红的甚么似的,若能和姐姐也那样,得道成仙我也不稀罕了!”
嫣红道:“眼红又有甚么用?你去罢,叫人瞧见,送在太太耳中,只怕把我送的就不是水月庵,而是天边海外——和亲去呢!”贾琮笑道:“那倒好,我随你去!男耕女织,做个牛郎织女。”
嫣红笑他:“那是海外,你倒学学打渔才是。”贾琮道是不迭,笑嘻嘻哼着小曲儿去了。嫣红贴耳听得几句,是“我打鱼来,你织布”“你我好比鸳鸯鸟”云云,听的面红耳热,闭上窗户躲起羞来。
偷偷过了两日,邢夫人忽然唤进贾琮来,道:“老爷来家书了。听了我的劝,叫你把嫣红还送岁月庵。你送了就回来,别又活猴儿似的,猫头不见猫影子,在外面鬼混不归家!没的不防别人,倒要防着你,怪道‘家贼难防’来着!”
骂了贾琮去,费婆子从嫣红房中过来,陪笑启问:“太太急唤我来,是甚么事吩咐?”邢夫人絮叨起来,道:“我这事一件接一件,多如牛毛里的虱子!讨个不下蛋的媳妇不在家里窝里蹲,在人家窝里下蛋!没他还好些,有他倒叫我想起来就生气!二木头的紫菱洲乱糟糟的,我不去镇辖,都自封主子了!你这老货也镇不住,还得我老天拔地的去动嘴戳舌!”
说的筋粗面紫,把后话掉在肚里,死也也想不起,因问费婆子:“我才说叫你来做么事来着?”费婆子垂手侍立,冷不丁见问这个,也是一个乍不懂,捏着衣襟道:“太太未曾吩咐。”
邢夫人急的搓手,自怨自艾:“瞧瞧,话在口头上,说忘就忘的死死的。明儿不叫这些不孝的东西气死,也要气成个傻子!”
费婆子忙去续了茶来,道:“太太慢用,慢慢想。好事不在忙中起,越急越把头急昏了。”邢夫人忽然哦的一声,拍手道:“我想起来了!我那好兄弟巴巴跑来告诉,嫌我头上虱子少,说效老爷病了,外面的族人亲戚都看过了,这里的还闷在鼓里。不说我不知道,倒像说我装憨。”
费婆子道:“舅爷是直肠子的鹅,必是那个不晓得事的调拨他来!若知是谁,我这就出去骂他一个烂羊头!”邢夫人道:“还有谁说?没有内鬼,招不来外祟!破财免灾罢,你替我去一趟,我都打点好了。送去就说,‘东西不多,是个心意。’说我原要过去瞧姨父,车子拔了缝,再坐,大轴就折了,等修好了,再来瞧罢。”
费婆子答了一个是,拿了物事办差去了。邢夫人气哼哼的入园,到了紫菱洲,非叱即骂。大手大脚洗头用水的丫头们,叫他训的别手别脚,顺目垂头;偷懒耍滑,私占暗偷的妈妈媳妇子,见他着三不着两的乱骂,只管左耳进右耳出,也不用往心里去,彼此俯首帖耳,咬舌道:“大不了也拍拍屁股走人,强如在这里干受气,没油水!”
凤姐劳伤过度,气虚下陷,复又添了下红之症。王夫人无人可委,只得命李纨打点日常细务。
贾母回籍,得用的都带去了,剩下女眷老弱,府内空虚。王夫人恐有事生,尤其是月黑风高之夜,夜深人静之时。反复交代了李纨,仍不安心,且又请了薛姨妈母女并宝琴来,在梨香院蘅芜苑两处住着,宝钗便又带了香菱来。
王夫人痛失臂膀,力不从心,自然想起探春。断不容秋爽斋也叫闹成个紫菱洲,索性又请贾?的妹子喜鸾,贾琼妹子四姐两个住了进去,日夜照管。
喜鸾夜宿秋爽斋,日间得了空闲,拜在黛玉门下,做入室学诗的弟子,笑称香菱为师兄。袭人奉宝玉之命,虽常来望候,可惜掺和不进那诗情画意,见过黛玉,往往也就返回怡红院守着去了。
这日喜鸾手把花锄,跟黛玉游园观景,谈诗说赋,黛玉笑道:“瞧你拿着锄,不像小姐,倒像个种地的董永!”喜鸾笑道:“这们说,姑娘便是那下凡的七仙女了。我替二哥哥替师父荷锄,二哥哥才是牛郎星下凡呢!”
黛玉啐道:“你这嘴里,惯是没个正经的!”啐毕,笑说道:“你曾戏言,日后来陪你宝哥哥。还没陪他呢,倒先陪了我来。”
喜鸾亦笑道:“姑娘们都嫁出去,宝玉哥哥才要我陪呢。有师父,轮不到我陪。二哥哥尽孝去了,二嫂子失了单,所以我替二哥哥来陪二嫂嫂。”
黛玉抬手要撕他的嘴,却只拧在腮上,又是急,又是笑,只得自消自解,道:“满口胡说!碍着师傅的空名儿,我也不好撕你这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喜鸾笑告饶,道:“师父担待我一时忘情,说漏了嘴说出心里话。”
黛玉转身走开,见喜鸾跟了来,因说道:“明儿我死了,你来陪他罢,我正不放心他呢。只是,他做和尚,难道你也做尼姑不出阁不成?”喜鸾款倚花锄,道:“姑娘满口活呀死呀的,和二哥哥一样,一点儿也不忌讳。”
黛玉道:“傻丫头,生死有命,那有说死就死的?也没说不死就不死的。我和宝玉,宁愿拿命去添老祖宗的寿,还不能呢。”喜鸾听说老祖宗,举头望天道:“如今老祖宗成了仙,第一个保佑的就是二哥哥二嫂嫂,保佑你们两个长命百岁,白头偕老。”
说着,来至沁芳溪,只见桃花坞已是繁花落尽,绿叶成荫子满枝。黛玉捧着诗稿,走下游廊,二人相扶过了竹桥。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二人沿着石径来瞧听书石畔的花冢。
喜鸾笑道:“这葬花的主意,亏你和二哥哥想得出!就算纳兰容若想得出,写得出,也没做出来,你们两个果然敢为天下人之先。”
宝玉南行,黛玉因知痴心无伴之寂寥,便思花魂无朋之落寞,因向喜鸾道:“你把花锄给我,我来点个诗穴。”
喜鸾道:“不用。只管说,我替二哥哥只管照做就是。”黛玉便指点了地步经纬,摘下簪子画了一个椁室来。喜鸾款动花锄,娇喘细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