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小婵听说不见了惜春,并未在意,笑劝彩儿:“不用忙,大活人还能把自个走丢了?必是有事去了那里。”
彩儿道:“正是活人才难找!姑娘是有意要丢下我们。”说时,茫然四顾,两泪悲啼,小婵当了真,催着彩儿分头去找。
惜春大早儿把屋里人支使一空,有去嫂嫂那边回话的,有去栊翠庵送画墨的,余者都去水边烧画儿,剩下的都还没起床。
众人找不见惜春,却见得他常日穿戴一件不少。想他素日口上常说要出家,唬的乱撞,更不知怎么去回东府。
尤氏婆媳在天井内纳凉,闻报,尤氏急恨交攻,骂道:“冷面冷心,绝我们罢了,老太太前脚走,他就这样,一点不顾惜大家体面!”贾珍也怒其不争,赌气发出话来,道:“罢了,人各有志,找也白找!”
尤氏带上炒豆儿过来,走的是角门上的车门,官哥儿隔帘问了安,道:“回大奶奶,赖总管才刚来盘问,我是刚接手的,前班上夜的鲍二说,他隐约见个面生的小姑子出去,戴着天青僧帽,穿着青褐二色百衲衣。问他,他只打问讯念佛。鲍二见是女人,又是出家人,还是出去,便没撵去查诘。他怕大爷撵他,抖衣自打耳刮子。”
尤氏车内道:“我不怪你们,要怪怪他自个儿!自找苦吃,外面吃了亏,才知哥嫂的好处!你们各安其职,不准惊动太太老爷们,容我过去回明。”
邢夫人面情塞责而已,说些现成话,过后也就丢过不在心上。王夫人伤感叹息一回,道:“可怜绣户侯门女,大好韶华竟要伴了青灯古佛。他生时来的与人不同,这去的也是两样。从小在这边长大,懂事就少见他笑。他既有善根,菩萨要度他去,生一万只眼睛也看不住。”
尤氏犹不死心,传齐彩屏彩儿来,道:“可曾听他说,要去甚么庙?”彩儿道:“姑娘常听说家庙里多少不堪的话,便说出家也不去那里。”尤氏愤然,再不问,但命:“屎不挑不臭,都不许再提,强如死了,也就这样!”
惜春弃家,烘动大观园,园内人头攒动,四处乱跑,妙玉为免测字寻人之俗,暂罢早课,避入潇湘馆这一带的翠竹之林。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妙玉看笋褪鹅黄,忙忙就要长成嫩竹,喟然曰:“竹既空心何洒泪?笋因好梦痴出头。”
黛玉在茜纱窗下听见,出来陪客。既不联诗也不说惜春,只同妙玉择那人迹罕至处走至山脊上的凸碧山庄。坐看一回,人去园静,起身转至栊翠庵吃茶对弈。
棋中说一番苏州风物,从寒山寺虎丘池说到狮子林,再说玄墓山的蟠香寺时,小丫头传斋。妙玉因知黛玉吃斋念佛,为贾母守孝消业,便留他用了斋饭,方款款的散了。
当下已是起更时分,黛玉与紫鹃拥衾倦绣。黛玉绣的是荷包,紫鹃结的是穗子。一时,二人睡下,屈指算着宝玉行程。算来也该到了,便猜他在那边吃甚么,睡那里,入门何人服侍,出门何人跟随。
不觉已交三鼓,紫鹃已然熟睡,黛玉还在寤寐之间。恍惚又见那日和宝玉笑谈生死,互论还魂的光景。子夜走了困,有心起来重温那一回的书,唯恐搅醒紫鹃,遂按捺住了。
紫鹃觉知黛玉已醒,装鼾无益,轻叹道:“姑娘一夜未曾睡呢。翻了几个身,叹了几口气,两下里我都数着!”
黛玉道:“嗳,赶明儿你别陪我睡罢。说是陪我睡,却是陪我熬夜。”说时,披衣坐起。紫鹃知他是要夜读,便下去掌了灯来,垫个大靠褥在他背后,拿洽纱被又把周身围护的严严实实。
黛玉自向枕畔拾了《牡丹亭》,揭开翻至此处,再读“这一霎天留人便,草借花眠”“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等句,不觉旌荡神摇。
鸡鸣天晓,黛玉观至《还魂》一出,心下不禁痴问:“丽娘遗像若叫外路的杨梦梅,柏梦梅得了去,丽娘误感其诚,也要还魂么?如此岂不因画误人!可见画不如诗,诗有知心之用,画有悦色之虞。我若泪尽而亡,要宝玉找见我的心,也只合把毕生的诗稿埋那花冢旁边方妥。”
自从宝玉南行,紫鹃得空儿便往玉钏屋里来,借针觅线,询笼问络,不是花样子,便是鞋样子,隔日便有事来。玉钏心知是来听信儿,怜他苦心,敬其为人,也不说破,可说不可说者,尽其所知,悉皆明暗以告之。
黛玉得知宝玉音讯,多拜玉钏所赐,因说道:“你替我谢他,难为他了。”紫鹃答应着,拿上扇套上用的穗子,去玉钏一块做去了。
黛玉唤上雪雁,道:“瞧瞧妙玉去。昨儿他来瞧我,须得还他的。宝玉敬其为人,我便不可慢待了他。”二人出门,雪雁笑道:“姑娘这是替宝二爷去瞧他,没准昨儿他也是替宝二爷来瞧姑娘来的。”
黛玉道:“这话说的虽然是,未免刁钻些。爱凑热闹的毛病也不改改。弓打出头鸟,那日二姑娘出阁,比陪嫁的还露脸!绣橘是怎么说的?”
雪雁面红耳热,躲向黛玉身后,拿扇子扇着,黛玉道:“这大早扇甚么,我又不热。”雪雁道:“不是扇风,飞蛾子扑姑娘衣裳,我替姑娘赶虫子。”
刚见山门,妙玉的小丫头钟儿已在门首迎候,笑问了林姑娘好,道:“我们姑娘在画画儿,窗前看见姑娘来。说贵客来访,要我快来替他迎接。”黛玉笑道:“我来的不巧了,这就回去,免得扰他画甚么姽婳将军,妙玉将军。”
说的钟儿也笑,告诉道:“林姑娘打趣的倒是呢,我们姑娘从前画林四娘送宝二爷,是照自己画的;眼下画亲娘,还是照着自个画。”
黛玉听了这话,赶忙进来。禅房内鸦雀不闻,只见妙玉坐在架前滃染画面上的芙蓉绦。妙玉看见黛玉,拿下口里横着抿的笔,道:“笔墨在手,恕我无礼了。”黛玉道:“你只管画你的,我只管瞧我的。有了这好画儿观瞧,茶也没工夫吃了。”
妙玉笑命钟儿:“还不快去倒茶。林姑娘口刁,听他的话,须听音儿。也只宝玉全听的明白,我认识他这些年,也不过略知一二。”
黛玉得了茶,吃一口赞道:“这茶好,原故是人好。君子之交淡如水,所以水好,茶便更好了;美人如画,所以画的这画好。”
妙玉道:“娘临死捉着我的手,要我在他忌日不要哭——说看见我哭,他在天上必定陪哭,若见我笑,他便陪笑。今日我要开开心心的,叫娘瞧了去。”
黛玉叹道:“难怪你今日大异往日。我还说今儿宝玉没来,少些忌讳才这样。恕我轻狂了。”妙玉道:“这也不必。我看重宝玉,不因他是王孙公子,原故是他有赤子之心,其心在你我万万人之上,可配日月。你是情情之人,我是不情情之人,他是情不情之人。”
黛玉听了来,想一想也是,因笑道:“这话不像佛道高僧,倒像情教高僧说的。我之情情,宝玉之情不情,我也说过,只你自评不情情,听着新奇,倒是极恰的。”二人真言无忌,说的投机,妙玉当着生母遗影,把昔日不曾说过的,也向黛玉略说了些。
妙玉生母乃义忠亲王老千岁当年随驾江南时,红尘中偶遇的一个知己,名唤玫琬,性情模样都难得,王甚爱之。生下一女,王爷爱如珍宝,赐名妙玉。
妙玉娇袭一身之病,先天不足,买了许多替身皆不中用,生母只好命其婢萍儿随他入了苏州玄墓山的蟠香寺,亦戴发修行,法名天演。他说“妙玉”二字天机深厚,名副其实,不可擅改,就作了法名。
玫琬身处外室,隐姓埋名,易姓为林氏,四邻但以四娘见称。世易时移,王府坏了事。四娘闻王身死,见过弱女,痛哭一场,殉王而去。从此萍儿亦师亦母,视妙玉如同己出。
长安侯吴侬访知天演法术高深,便替孙女元芳买了岫云作替身,拜在萍儿门下。元芳既长,吴侬见天演保育有成,更延其为师处馆。
妙玉随师出入侯府,吴侬老树逢春,眷恋妙玉之色,命门客当中最擅美人的,偷偷画了来,日夕把玩,食不甘味。因委本地知县张如圭说项,软硬兼施,志在必得。萍儿无法可处,忙带妙玉潜逃北上,寻求庇护。
吴侬幽思成疾,张如圭素有攀附之心,忙忙求得妙玉影像,图影海捕,经年不辍。吴侬已亡,如圭却至今犹未死心,宦游途次,总不忘打听。指望一日喜从天降,接履侯门。
妙玉幽幽诉罢,悬像于《姽婳词》畔,焚香祭拜生母在天之灵,祭文便拿《姽婳词》以代。黛玉心有敬爱,也执侄女之礼跪拜。
且说嫣红叫贾琮接了回来,邢夫人听说他二人隔窗传递,共影笼前,生怕做出不才之事,于老爷处无法交代。由是心怨老爷,道:“前防龙,后防虎,就不该接家来!知子莫若父,你那两个下流种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贾琏见人传唤,只得过来问太太的安,听是甚么话。邢夫人面目阴沉,夹枪带棒的道:“上回叫你报官找马,你说平安州有火烧眉毛的急事,这些天也没见你急出一个屁来!真的假的,急的缓的,你倒给我说说!”
贾琏想想道:“老爷还在看呢,说不急着做亲。”邢夫人厉声喝问:“看什么,做什么亲,怎么瞒的我缝儿都没有!有屎你就拉出来,憋在你肠子里,胀的我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