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早秋斜阳天,离别京师近半年。
买卖土地的浪潮因为县令的指令降了下去,可县衙终究是容不下那样多买地的贫民。半月后尹县令又一纸政令,此间一切恢复从前光景。
于是乎,四处又刮起压价买地之风。
闻此言,杜安菱有那么一段时间安不下心——她自知,如果不加以限制,这里那样多贫苦农人说不准又来那么一两波为匪从匪的。
果不其然,就这么接二连三传来消息,说某某村某某佃户交不上田租连夜逃走的,或者买卖田地价格不妥引发斗殴事件。
这样的事情总有一个共同的结果,就是闹出大事的人不久就进了山里面栖身。
当然也有那么些个悲惨的,逃没有逃成就被众人抓回去的——地主富农的仆从打死人,亦或者财主将那么些个人家的女儿强行发卖——陆红花将这消息带回来的时候不见有一丝触动,想来是见多了。
可杜安菱心里却有那么些想法。
怎么说?
她似乎看到那么些个和自己命运相似的人在半途苦苦挣扎。
……
早期静梳妆,几案铺开宣纸长。
杜安菱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落笔也是烦腻了才想起的——可心绪万千落笔还乱,画出那山水也带着些被狂风吹乱的纷杂。
她画出一条弯曲的河溪。
近河溪,有人家。小径蜿蜒从溪边经过,一座溪桥挨近水面连着溪流两岸。几丛芦苇生长在桥头郁郁葱葱,那边更有几陇菜地挨着柴门。
溪边有人——是十多个雅士。
他们在此处坐着,酌酒对诗,笔墨挥洒时不时落一两点到山溪里,沉浮两下被游鱼吞了——于是那游鱼肚里也有了墨水。
众人起了诗社,写了本诗集,诗集名字就是“墨鱼集”。
这一诗集倒是没有多少人知晓,可杜安菱却有着深刻印象。
为何?
且看那溪边巨石上,那抚琴女子又是何人?
可不是杜安菱!
……
杜安菱画着画着抚琴女子,心里又一次带入多年前。
多年前吗?
其实不过是五年前。
五年前的她也就刚过三十,颜色虽老却难抵琴艺出众——她的“琴宗”之名,到那时正为多人熟知时。
那时,她被点中了,要伴一批雅士进山抚琴。
那是为了一席雅集助兴——这雅集,也就是那些文人墨客以诗会友,以文比斗的集会,自然少不了焚香抚琴。
杜安菱是春月楼里琴技最好的姑娘,佩琴“松雨”也是春月楼中为数不多的真正古琴。
那时,她被几位婆子送上了精美的马车。
马车行了半日,半下午一身疲惫到了山脚村庄。
多少文人雅士齐聚,说要溯溪而行。
行向何处?
说是“太阴居士”的山居。
……
杜安菱知道,那“太阴居士”来得不平凡。
她早不是第一次见到他了——过去时日,埋名却还未隐居的他曾经是春月楼的熟客——也和她有那么千丝万缕的关联。
却都是多年前的故事了。
听婆子说,请来她并非偶然,而是那“社宗”亲点要拿“松雨”助兴——点琴即是点人,这一诗社,要的是她相伴。
相伴吗?
正如画上的,在一旁弹拨了大半个时辰的曲子——弹到指尖都有些红肿,夕阳西下天涯才作罢。
那一天,众人过得尽兴;那一夜,众人留宿山间。
可这些都是不想干的事情了——杜安菱回过神,笔尖墨滴落在纸上。
无奈,补一株虬曲古树遮住半个身子,留一只衣袖和琴勾人目光。画下溪水边众人神色各异,主座上那著名隐士拔剑吟诗。
赫然是那有名的“太阴”。
……
笔尖在那人身上稍稍停顿,杜安菱思绪万千。
如此诗人,为何隐居山林里,以至于世人竟不知他生死?
说是厌弃了世俗多少事——从此醉心于田园,只有那不足二十好友徒弟知道那结芦之处。
杜安菱心念着,自己也勉强算做是他的“好友”之一了吧。
或许是的,又或许不是,杜安菱有那么些不确定——而纸上的画又几近完成,如何提跋又成了心头问题。
必不能题写那《墨鱼集》的名字,毕竟这雅集也就是那十几人知晓,不说出去也是众人心照不宣的。
那来个《山溪宴席》?
杜安菱想着,觉得这样可以,却不若《宴晚观鱼》。
笔落,字出,她又加上那雅集上自己做的诗。
“游鱼影彻清涧底,涧底水草染墨滴。墨入清流淡不见,水纳乌漆远难及。草沾笔汁书可论?鱼饮墨泉字未知。劝君莫废松烟玉,留寄少年长知识。”
诗算不得太好,却意义不凡。
虽变了题目,却依旧和得上画题。
……
搁笔待风干,杜安菱退后一步相看。
画作自然是满意的,只是画面一角的诗题得有些潦草。
想当年自己便是以这诗换了那太阴居士送诗集剑谱,杜安菱心底对“太阴居士”这个人颇有些不一样的看法——可现在,想哭,又想笑。
他何必搞成那种样子对她?
看着画,杜安菱微叹。
她就这么看着画,站一边等着墨迹风干。墨浸入纸中,有些地方乌黑发亮,也有些地方淡如轻烟。
忽然听到门口响动,杜安菱扭过头来。
门被推开,来人是陆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