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篮子又重,包裹又大,但是她却满不在乎,拖着它们往前奔去。
那是十月的后半月里一个礼拜天的早晨,离苔丝·德北刚到纯瑞脊那一天,大概有四个月,离在围场里骑马夜行那一次,有几个礼拜。天刚亮了不大一会儿,她背后天边上的黄色晨光,正把她面对着的那道山脊照得发亮。那道山脊就是她近来客居的那个山谷的边界,她回老家,总得翻过它。
这个山坡,就是六月里那一天,德伯像疯了似的和她赶着车跑下去的那一个。这片山谷,从这个山顶上看,永远是美的,今天苔丝看来,它更美得可怕。她的人生观,因为那一番教训,完全改变了。现在的她,满怀心事地低着头,静静地站在那儿,回过身去,往后面看。实在和从前没出家门,简单天真的她,完全不是一个人了。
她看见一辆双轮马车往山上走来,车旁跟着一个步行的人向他招手。
她面无表情地听从了那个人让她等候的手势,几分钟后,人和车马都一起停在她旁边了。
“你怎么就这样偷偷地溜了?”德伯上气不接下气地责问她说,“还赶着个大礼拜早晨,谁都没起来!我是无意中才发现你走了的,跟着就拼命地赶着车追了你一路!你这是何苦,我拼命地来追你,为的是如果你不回纯瑞脊去,我好赶着车送你一段。”
“我不回去了。”她说。
“我想你不会回去的,那么好吧,你把篮子放到车上,让我把你也扶到车上来。”
她上了车,和他并肩坐下。
德伯点了一支雪茄,他们一路上不动感情地谈了些闲话。走了几英里以后,看见了前面那一丛树,树那一边就是马勒村了。只有在这时候,她那沉滞呆板的面孔上,才露出了一丁点的感情来,眼里掉下了一两颗泪。
“你哭什么?”他冷淡地问。
“我后悔我不该出生,不管是在什么地方。”
“呸!你当日既是不愿意去纯瑞脊,那你为什么去了呢?”
她没回答。
“我敢起誓,你决不是为爱我才去的。”
“那倒是真的。要是我为爱你去的,要是我过去真爱过你,要是我现在还爱你,那我就不会像这会儿这样厌恶自己了。”
他把肩头一耸。她又接着说:“等到我明白过来你的用意,已经晚了。”
“女人总这么说。”
“你敢说这样的话!”她气愤地对他说,“难道你从来就没想到,别的女人只嘴里说说就算了的事,有的女人可真心难过吗?”
“好啦,”他笑了一声说,“对不起,都是我的不是,我承认。”于是他又变得有点激愤的样子,说,“我情愿把这笔债全部还清。你用不着再在庄稼地里或者奶牛场里干活儿。你尽可以穿得顶好,用不着穿得那么俭朴素净。”
“我已经说过,我不再要你的东西了!”
“瞧你这样,人家还以为,你不但是德伯后裔,并且还是一位公主哪——哈,哈!好啦,苔丝,亲爱的,我没别的可说啦。我想,我是个该死的坏人。不过,苔丝,我拿我的灵魂对你起誓,我再也不对你坏了!如果某种情况发生,你要我帮忙,只要你写几个字给我,你要什么我马上就给你什么,我也许不在纯瑞脊,我要上伦敦去住几天,不过有信都能转寄。”
她说不要他再往前送了,于是他们下了车,她向他微微鞠了一躬,拿眼把他的眼只盯了一瞬的工夫,跟着转身拿起行李来,就要往前走去。
亚雷弯腰对她说:
“你就这样儿走了吗,亲爱的?来呀!”
“随你的便儿好啦,”她满不在乎地回答,“你瞧你把我摆布到哪步田地了!”
于是她转过身来,把脸仰起,像石雕的分界神一般,让他在脸上吻了一下。他吻她的时候,她两眼茫然瞧着前面路上最远的树木,仿佛不知道他在那儿做什么一样。
“咱们俩好了一场。你再让我吻一吻那一面儿吧。”
她照样毫不动情,转过脸去,让他在那一面脸上,也吻了一下。
“你还没用嘴吻我哪!你从来就没真心爱过我。”
“本来就是这样啊。我从来没真心爱过你,我想我永远也不会爱你的。”她伤感地说。
“唉,你这样忧郁愁闷,简直是毫无道理。在这一块地方上,就凭你这份美貌,你可以跟无论哪一个女人比一比的。不过,苔丝,你能不能跟我回去?我真不愿意你走!”
“不能,永远也不能。”
“那再见吧,我这四个月的妹妹!”
他跳上了车,消失在树篱中了。
苔丝连头也没回,一直顺着篱路往前走。在那条篱路上出现的有生之物和无生之物,只有凄楚的十月,和更凄楚的她。
这时,她听见身后有男人的脚步声,越走越近。还没过多大工夫,他就来到她身后,问她早安了,他好像是工匠,手里提着个铅铁罐。他问她,要不要替她挎着篮子。她回答说可以,就把篮子交给了他。
“今儿是安息日。”他说。
“是。”
“大多数的人,做了一个礼拜的工,都歇着去了。”
苔丝又答应了一个是字。
“可是我今天作的事,比一个礼拜里的都更切实。”
“是吗?”
“平日里,我为人类争光,到了礼拜天,我为上帝争光。这一天比那六天,可切实得多了,是不是?我在这个篱阶上还有点活儿要干。”那人一面说,一面转到一片草场的一个豁口那儿。
“等我一会,”他又说,“我一下就好。”
于是她停下等他。他往篱阶那三块木板中间的那一块上,动手描画起大字来,每一个字后面,都加了一个逗号,好像叫人念起来的时候都要停顿一下,好深入人心似的。
你,犯,罪,的,惩,罚,正,眼,睁,睁,地,瞅,着,你。
那几个刺眼的鲜红大字,衬着寂静的景物,显得分外鲜明。
但是这些字,在苔丝看来,却很可怕,因为它们都好像是指责她的罪过似的。
他涂完经文又和苔丝一起上了路。
“你真相信那些语句吗?”她低声问。
“这还用问!?”
她声音颤抖地说:“假使你犯的罪,不是出于自己的本心,那会怎样?”
“我没有本领分析你这个有争议的问题。这种语句应用到什么情况上,那要看人自己的心。”
“这话太可怕了。”苔丝说。
“涂它们的用意,就是要叫人害怕呀!”他回答说,“我在那墙的空地方上面涂一句话,警戒下像你这样的年轻女人吧。等我一会儿,姑娘。”
“不。”她接过篮子,奋力前进。走了几步,她回过头来,看向那古老的灰色墙垣。那句话刚涂了一半,苔丝就知道下文了,所以脸忽然红了。他涂的是——不要犯(此处指不要犯奸淫之罪),她那位旅伴,看见她在那儿回头瞧,就大声喊道:“今天有一位很热诚的好人,克莱先生,要到你去的那个教区讲道,你会受益的。我就是受了他的影响,才做好事的。”
她没有说话,径直走了。
不一会,她就到了家门口。她母亲刚下楼,见她来了,转身和她打招呼。
“苔丝,是你啊!你是来家预备结婚的吗?”她母亲一面嚷着,一面去吻那女孩。
“不是,妈。”
“那你请假了?”
“不错,请了长假啦!”苔丝说。
“怎么,咱们的亲戚不办那件好事了?”
“他不是咱们的亲戚,他也不想娶我。”
“到底怎么啦?”母亲问。
于是苔丝告诉了她一切的情况。
“既然那样,你一定要叫他娶你!”她母亲旧话重提,说,“既然有了那样的事,任何女人都该那么办的!”
“也许任何女人都要那样,只有我不。”
“要是你真那样办了,你再回来,那就和故事里说的一样了。”德北太太恼得快要哭出来了,“谁想到,会是这样一种收场,你为什么只替你自己打算,就不能替你一家人打算打算?你看我这样劳碌受累,你爸爸整天东奔西跑!那时,你们是多么美的一对儿!你看他给咱们的这些东西——他既不是咱们的亲戚,那他给咱们这些东西,自然是因为爱你了,你怎不叫他娶你!”
让亚雷·德伯娶她!他从来就没提过要结婚。即使他提了,又怎么样呢?她会作怎样的答复,她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她那傻妈妈,却不明白她对这个人的感情。她从来就没有一心一意拿他当回事的时候,他在她眼里,只是尘土草芥一般,即便为自己的名声打算,她也不愿意嫁他。
“既然你不想嫁给他,就应该更加小心!”
“唉,妈呀!”苔丝转身朝向母亲,好像心都要碎了一般,大声说,“我怎么会知道那些事儿?四个月以前我还是个孩子哪!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男人都不安好心?大户人家的女人,都知道得提防什么,因为她们看过小说,可我能在哪里知道这些?你又不帮助我!”
她母亲无言可答。
“我害怕,我要是告诉了你,他对你发痴情,以后又会有什么结果,你就会对他傲起来,就会失去机会。”她嘟囔着说,“哎,我们只能往好里想了。”
13
苔丝·德北回来了这件事,到处传说开了。下午的时候,有好几个年轻的女孩子,都是苔丝的老同学和老朋友,来拜访她,以好奇的神情瞧着她。因为爱上她的,是她那位德伯先生,一位当地有名的绅士,并且他花花公子的狼藉名声,已经传布到纯瑞脊以外。她们认为,苔丝正处于一种令人担心的地位,这比起无险可冒的情景,更增加了魔力。
她们非常羡慕她,所以她刚一回身的时候,几个年纪较小的女孩子就低声说:
“她怎么长得那么好看!配上那件连衣裙,更好看了!”
苔丝正伸手往碗橱里去拿茶具,没听见这几句评语。但她母亲却听见了,于是琼单纯的虚荣心,就借着这一点,尽力地过了一回瘾。欣喜之余,就把她们都留下吃茶点。
她们的闲谈和笑声,她们的趣话和艳羡,使苔丝的兴致也复活了。她脸上不像先前那样硬了,她那焕发的容光,更显出了她青春的美丽。虽然她有心事,但是有时候,她回答起她们的问题来,却往往带出身份优越的神气,好像自己承认,她在情场中的经验,真有点叫人羡慕的地方。
第二天早晨,顶好的衣服收起来了,嬉笑欢乐的客人们也早就走了,只有自己在旧日的床上醒来了,那时候,她多么沉闷抑郁啊!她只见到,她前面是一条崎岖的绵绵远道,得自己单人独行,没人同情,更没人帮助。想到这儿,她的抑郁就达到了可怕的程度,恨不得眼前有一座坟,她好钻到里面去。
过了几个礼拜的工夫,苔丝才慢慢地恢复了足够的生气,敢在一个礼拜天早晨到教堂里去了。她喜欢听做礼拜的歌咏和那些古老的圣诗,喜欢跟着他们唱《晨间颂》。她母亲既是爱唱民歌,她也由她母亲那儿继承了生来就好歌曲的天性。一来因为自己的特殊原因,她尽力躲避别人注意,二来因为对青年的殷勤,要一概摆脱,所以她老是趁着教堂的钟还没响的时候,就起身往教堂里去,并且在楼下后排、靠着存放东西的地方,找位子坐下。
做礼拜的人,三三两两地进了教堂,在她前面一排排坐好。歌咏的时候,恰巧选了一个她爱听的调子,不过她却不知道它叫什么,虽然她很希望能够知道。先前回头瞧的那些人,在礼拜进行之中,又回头瞧,后来瞧出来是她坐在那儿,就互相低声谈论起来。她听到他们的谈论,心里难过起来,觉得再也不能到教堂里来了。从此以后,她和几个弟妹一块儿占用的那间寝室,便成了她成天离不开的地方了。她销声匿迹,丝毫不露踪影,所以到后来,差不多人人都以为她已经离家出走了。
在这个时期里,苔丝唯一的活动,就是天黑了以后跑到树林子里面去,那时她才不孤独。原来黄昏时候,有那么一刻的工夫,亮光和黑暗,强弱均匀,恰恰平衡,把昼间的跼天蹐地和夜间的意牵心悬,互相抵消,给人在心灵上留下绝对的自由。她对于昏夜,并不害怕。她唯一的心思,好像就是要躲开那个叫作世界的冷酷集体。
苔丝根据余风遗俗,想象模拟出一些怪诞荒谬的、恫吓自己的一群象征道德的精灵妖怪。她在鸟宿枝头的树篱中间走动的时候,把自己看作是一个罪恶的化身,侵入了清白的地域。她被自己的想象所苦恼。
14
那是八月里的一天,太阳刚出来,烟雾腾腾,夜里产生的雾气,现在叫温暖的光线一照临,就分散、收缩变得一堆一簇,藏在低洼的山谷和浓密的树林子里,直到让太阳晒得无影无踪。
不过那天早晨,在所有红彤彤的东西里,顶鲜明的还是那两根涂着颜色的宽木条,正耸立在马勒村外一片金黄色的麦地边儿上。原来昨天,地边儿上运来一架收割机,预备今天用。
篱路上已经来了两班工人,一班是男人和男孩,一班是女人。他们来的时候,东边树篱顶儿的影子刚好落到西边树篱的中腰上,因此他们的头在朝阳里,他们的脚仍旧在黎明里。他们离开篱路,走进最靠跟前的那块地边上的栅栏门,在门两旁的石头柱子中间消失。
一会儿的工夫,机器就开始活动起来了。只见三匹马套在一块儿,拉着刚才提过的那辆摇摇晃晃的长身机器,在栅栏门那一面往前挪动。拉机器那三匹马里面,有一匹驮着一个赶马的,机器上有个座儿,坐着一个管机器的。机器全部先顺着地的一边往前一直地走,机器上的十字架慢慢地转动,后来下了山坡,叫山挡住,就完全看不见了。待了一会儿,它又像刚才一样,不紧不慢地在地的那一边儿出现。最先看见的,是前面那匹马额头上发亮的铜星儿,在割剩下来的麦秆上面升起,跟着看见的,是颜色鲜明的十字架,最后看见的,才是全副的机器。
机器绕着地走了一个圈儿,地四周割下来的麦秆也加宽一层,早晨的时光慢慢过去,麦子的面积也慢慢缩小。收割机把割下来的麦子,都一堆一堆撂在机器后面,每一堆刚好够扎成一捆。跟在机器后面的是些手灵脚快的工人,不停地捆扎麦子。这些工人里,还是女的占大多数,但是也有几个男的,他们都是上身只穿着印花布衬衣,下身用皮带把裤子系在腰上。
那些女人头戴打着摺儿的布帽,帽檐下垂,遮挡太阳,手戴皮手套,保护双手,免得叫麦秆划破。她们里面,有一个身穿粉红褂子,有一个身穿米色窄袖长袍,有一个腰系红裙,红得和机器上的十字架一样。这天早晨,大家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往那穿粉红布褂的女孩子那儿瞧,因为在这一群人里面,论起身段的袅娜苗条,她得算是第一。但是她的帽子,却很低地扣在前额上,所以她捆麦子的时候,一点儿也看不见她的脸,不过她的肤色,却可以从直垂帽檐下面一两绺松散开来的深棕色头发上,猜出一二。那时候,别的女人时常四面张望,她却一心干活,从不求人注意,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反倒惹得人家偶尔看她一两眼吧。
过一会儿,她就把身子站直了,休息一下,把松了的围裙系紧了,或者把歪了的帽子戴正了。在那时候,就可以看出来,她是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女子,脸是鸭蛋形的,眼睛深而黑,头发长而厚。
那个女人正是苔丝·德北,多少改变了一点儿——是那个人,却又不是那个人。她在家里躲了许多天了,后来才拿定主意,在本村做点儿户外工作,因为那时正是庄稼地里顶忙的时候,她在屋里所能做的事儿,比不上收拾庄稼挣的钱多。
快到十一点钟的时候,有群小孩儿,年龄由六岁到十四岁,从一块有麦茬竖立的凸起的山田后面,露出脑袋来。苔丝见了,脸上微微一红,不过没有停止工作。
那群孩子往前走来,年龄最大的一个女孩儿,怀里抱着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小婴孩,又有一些孩子拿着些食物,收麦子的工人都停了工,各人拿起各人吃的东西来,靠着一个麦捆坐下,大家就在那儿吃起饭来。
苔丝·德北最后一个歇工。她靠着麦捆的一头坐下,把脸掉过去一点儿,背着她的伙伴。她的饭刚摆出来,她就把那个大女孩儿——她妹妹——叫了过来,从她手里把婴孩接过去。她妹妹正乐得解去负担,走到另一个麦捆跟前,和另几个孩子跑去玩了。苔丝脸上越来越红,又有点儿怕人,又有点儿大胆,把褂子解开,给小孩奶吃。
坐得靠她顶近的那几个男工,都不好意思,把脸往那一头掉过去,还有几个抽起烟来。
小孩吃足了奶以后,苔丝就把他放在腿上,逗弄他,眼睛却瞧着远处,脸上是一种阴郁的冷淡神情。忽然又不顾轻重,往他脸上亲了十几下,好像老也亲不够似的。
“尽管她假装恨那孩子,还说宁愿自己和孩子都死掉,但她心里还是很爱他的。”那个系红裙子的女人说。
“我想,这种事情当初总费点事儿,不能只是劝说劝说就行了吧!去年有一天晚上,有人从围场过,听见里面有人哭,要是人们上前去看,就一定要有人吃大亏了!”
“这种事叫她遇上了,真是可怜。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事,总是顶漂亮的人儿,才遇得上。丑的我管保一点儿危险也没有,对不对,捷内?”说话那个人转身向人群里一个女人问,用丑来形容她真不为过。
苔丝躲在家里,这个礼拜,居然会到地里去工作,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决心。她独居孤处,想出种种自悔自恨的方法,折磨她那颗搏动跳跃的心,这样以后,通常情理又使她心里豁亮起来。她觉得,她还很可以再做点儿有用的事情,再尝一尝独立的甜味,无论出什么代价。过去究竟是过去,无论它从前怎么样,反正眼前它不存在了。同时树木仍旧要像以前一样的青绿,鸟声仍旧要像以前一样的清脆,太阳仍旧要像以前一样的辉煌。
她老觉得全世界都正在注意她,不敢抬头见人。其实她早应该明白,这种想法,完全是建立在幻想之上的,除了她自己以外,别人没有把她的生存、她的感情、她的遭遇、她的感觉,放在心上的。
不管苔丝怎么个想法,反正有一种力量诱导她,使她穿戴得和从前一样的干净整齐,出了门儿,去到地里。因为那时正需要收拾庄稼的人手,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她才能够大大方方地去到外面,即使怀里抱着孩子,有时也敢抬头见人,毫不羞怯。
苔丝已经急忙吃完了饭,把她大妹妹叫过来,接走了小孩,自己把衣服系紧了,又戴上了黄皮手套,重新弯下腰去,走到刚才束好的那一捆麦子跟前,抽出作绳子用的连着麦穗的麦秆,去捆另一捆麦子。
午前的工作,继续到下午,继续到傍晚。苔丝和那些工人都待到天黑的时候,大家才都坐在一辆大车上,动身回家。一轮昏黄失泽的大月亮,正从东面的地平线上升起,照着他们,月亮的圆盘好像被蛀虫咬坏了的金叶光轮一般。苔丝的女伴唱起歌儿来,极力表示,见了她出门工作,非常高兴。但是,她们却又忍不住要淘气,因此就唱起几段曲子来,曲子里说的是一个大姑娘跑到快活逍遥的绿树林子里,回来就变了样儿。她们那种亲热的劲儿使她把自己的往事更撂开一些,她们那种活泼的精神把苔丝也感染了,所以她也几乎快活起来了。
现在她在道德方面的悲哀渐渐消失了,而在她那不懂得社会法律的天性方面,却又发生了一段新的悲哀。原来她到了家,知道她的小孩下午忽然得病,心里感到极为悲痛。小孩的体格本来就又小又嫩,得病得灾本是意料中的事,但是在做妈的看来,仍旧觉得是意外的飞灾。
这孩子来到世上,本是一件触犯社会的罪恶。但是不久就清楚了,这个拘在肉体之内的小小囚徒得到解脱的时间就要到了,她虽然知道他早晚必不中用,却没想到会这么快。她看出这一点来,就异常地难过起来,因为她的小宝宝还没受洗礼呢。
那会儿差不多是睡觉的时候了,但是她却急忙跑到楼下,问是否可以去请牧师。她父亲心里对于他女儿给他在古老贵族家世上抹的这块黑正感觉羞耻,所以他就说,这件事遮盖还恐怕遮盖不过去,哪儿还能在这时候找一个牧师来家对自己的家丑横加刺探,不能请牧师。他把门锁了起来,把钥匙放在自己的口袋儿里。
一家人都上床睡下了,苔丝没有法子,只得也跟着睡下。她躺在床上,不断地醒来,到了半夜一看,那娃娃的情况更坏了。他分明是只有出气,没有入气了,看样子倒无甚痛苦,其实却正慢慢死去。
她心疼得无法可想,只在床上来回翻腾。婴孩喘气越来越费劲,妈妈难过着急也越来越厉害。她在床上躺不住了,下了床在地上疯了一样来回转磨。
“上帝呀!你可怜可怜我的孩子吧!”她喊着说,“所有你想加的罪过,你都加到我身上好啦!”
她靠在抽屉柜上,夹七夹八地嘟囔着哀告了许久。
“哦,也许这孩子还有救星!也许那么一办,也是一样!”
她说这话的时候,精神忽然焕发起来。
她点起一支蜡烛,把睡在一个房间里的弟弟妹妹们全都叫醒。她又把洗脸台拉出一点儿来,自己站在台后面,又从水盂里倒出清水,叫那些孩子围在她前面跪着,将手对合起来。然后,她从床上抱起那个小婴孩,把婴孩擎在胳膊上,自己笔直地站在脸盆旁边,她大妹妹给她把《祈祷书》展在前面端着。一切都布置好了,苔丝就给她的小婴孩行起洗礼来了。
她穿着白色的长睡衣站在那儿,心里的虔诚表现到脸上,使得她的面目显得纯洁无暇地美丽。那些孩子们跪在四周,矇眬的眼睛还带睡意,一眨一眨地看着她做洗礼的准备。
其中一个受感动最深的问:
“姐姐,你真要给他行洗礼吗?”
那年轻的母亲郑重地答应了一个“是”字。
“那么你打算给他起个什么名儿呢?”
她想起《创世纪》里有一句话来了,所以念道:
“苦恼,我现在以圣父、圣子及圣灵的名义,给你行洗礼。”
念到这儿,她洒起水来,一时都静悄悄的。
“孩子们,你们都说‘阿门’。”
细小的声音,都异口同音,应声说道:“阿门。”
苔丝又接着念:
“我们纳受这婴孩,”——等等——“我们给他划一个十字作记号。”
念到这儿,她把手在水盆里蘸了一蘸,用食指照着小孩热烈地划了一个很大的十字,接着又把普通行洗礼念的那些话一直念到末了,又按规矩往下念《主祷文》,孩子们也都像蚊子哼似的、咿咿呀呀跟着她念,念完最后一句,他们都和教堂的助手一样,又提高了嗓门,在静悄悄的屋子里,齐声尖喊“阿门!”
在晨光熹微中,那位脆弱的兵士和仆人,喘了他最后的一口气。孩子们都痛哭起来,并且要姐姐再给他们一个可爱的小婴孩。
苔丝自从行洗礼的时候,就心平气静,一直等到小孩死了,还是那样。天亮了以后,她觉得夜间对于小孩死后的灵魂作那样可怕的揣测,未免有点太过。无论她所想的有没有根据,反正如今她心里是安定了的。
苦恼这个小讨厌鬼儿,就这样与世长辞了。他这个弃儿,不知道曾有过什么叫一年,什么叫一世纪,对于他永恒的时间只是几天的事情。
苔丝对于这场洗礼,心里已经琢磨了好久,不知道在理论上,能不能按照教会的仪式把孩子埋葬。她趁着黄昏以后,跑到牧师住宅的栅栏门口,碰巧牧师从外面回来了,和她走了个对面。
“我有点儿事情,想要请教你,先生。”
于是她就把有关孩子生病、去世和洗礼的事都告诉了他。
“先生,”她很诚恳地又添了一句说,“请你告诉我,这是不是和你给他行洗礼是一样的?”
他本来觉得苔丝这么做简直是胡闹,但一听她那异样柔和的语气,不由得良心发现。
“亲爱的姑娘,”他说,“那完全是一样的。”
“那么你可以按着教会的仪式,埋葬他吗?”她急忙问。
牧师觉得自己叫她挤到墙角里去了。原来他听说小孩得病,想到她家给孩子行洗礼来着。他并不知道,不许他进门的,是苔丝的父亲,并不是苔丝自己。
“啊,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他说。
“另一回事?”苔丝未免有点火辣辣地问。
“这事还有其他原因,我不能那么办。”
“不过我只求你办这一次啊,先生。”
“我真不能那么办。”
“哦,先生!那我不喜欢你了!”她忽然发作起来说,“我再也不上你的教堂里去了。”
“说话别这么冒失。”
“比方你不给他行礼,对他是不是也是一样?请你看着上帝!”
这位牧师,对于这种事情既然有绝不通融的看法,那他遇到这类事情,要怎么回答,才能和他的看法不相背谬呢?他因为有点受了她的感动,所以也像刚才那样回答她说:
“那也正是一样。”
于是那天夜间,把那个小小的婴孩,装在一个小小的松木匣子里,盖上一块女人用过的旧围巾,送到教堂的坟地,在上帝分配的荒芜地边上,把他和那些著名的酒鬼、自尽的懦夫、没受洗礼的婴孩以及其他所谓不能上天堂的人,埋在一块儿。苔丝用一根小绳儿,把两块柳木捆成一个十字架,扎上鲜花,趁着一天黄昏前后少见人的时候,跑到坟地,把它树在坟的上首,又找了一个小瓶子,也插上同样的鲜花,灌上清水,放在坟的下首。
15
假如她还没上德伯家去,她的一举一动,按照各种格言圣训,实践履行,那她自然就永远也不会吃亏上当的了。但世界上的人,总是等到这种金石之言,被实践证明的时候,才能完全懂得其中的道理,想要早点儿懂得,是苔丝办不到的。
她冬天那几个月,都待在她父亲家里,拔鸡毛,填鹅和火鸡,再不就把德伯送她的华丽服装,她自己不屑穿而扔在一边的,给她的弟妹们改成了衣裳。不过她常常用两手抱着后脑出神儿。她拿哲学家冷静清醒的眼光,注意那些岁月循环中去而复来的日子。有一天下午,她正照镜子,看自己的美貌,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个日子,对于她比哪一天都重要,那就是她死的日子,她的容貌都消逝了的那一天。这个日子,到底是哪一天呢?为什么她每年遇到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日子,从来没觉得冷气袭人呢?
苔丝就这样,差不多由头脑简单的女孩子,一跃而变为思想复杂的妇人了。她脸上一副深思熟虑的表情,语言里也有时露出凄楚伤感的腔调。
她的眼睛越发大起来,越发有动人的力量。她长成了一个应该叫作“尤物”的美妇人。她的外表,漂亮标致,惹人注目;她的灵魂,是一个纯洁贞坚的妇人的,虽然有过近一两年来那样纷扰骚乱的经验,而却完全没腐化堕落。她近来一点儿也不和外人交接,所以她的遭际,本来就不是尽人皆知,现在在马勒村里,差不多都没人记得了。但是她心里很明白,她在那儿,心里老会难受。她总是觉着,富有希望的生命,仍旧在她心里热烈地搏动。也许在一个对于她的旧事一概无知的一隅之地,她还可以快活。不错,逃开已往以及跟已往有关的一切事物,就是把已往一扫而光。而想要做到这一点,她就非离开老家不可。
转眼又是一番特别明媚的春光,草木的嫩芽幼蕾里,滋长发育的声音都可以听得出来。这种情况感动了苔丝,使她急欲离家远去。结果等到五月初,她母亲一个老朋友,给了她一封信,说往南去好些英里,有一个奶牛场,想用一个手脚灵巧的女工,场主很愿意雇苔丝一夏天。这个地方,还不到她希望的那样远,不过也许够远的了,因为她活动的范围,她闻名的区域,本来就小得很。
她打定了主意,从此以后,在她的新生命里,都不许再有德伯氏存在。她只想作一个挤牛奶的女工苔丝。
她所要去的那个奶牛场,叫作塔布篱,离德伯家从前的几处宅第不远。她不仅想到,她在祖宗的故土上,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新鲜的奇事发生。这时,她心里就有一种精神,自动地涌现,好像树枝里的汁液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