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男孟母教合三迁 (1)
词云:
南风不识何由始,妇人之祸贻男子。
翻面凿洪,无雌硬打雄。
向隅悲落魄,试问君何乐?
龌龊其难当,翻云别有香。
这首词叫做《菩萨蛮》,单为好南风的下一针砭。南风一事,不知起于何代,创自何人,沿流至今,竟与天造地设的男女一道争锋比胜起来,岂不怪异?怎见男女一道是天造地设的?但看男子身上凸出一块,女子身上凹进一块,这副形骸岂是造作出来的?男女体天地赋形之意,以其有余,补其不足,补到恰好处,不觉快活起来,这种机趣岂是矫强得来的?及至交媾以后,男精女血,结而成胎,十月满足,生男育女起来,这段功效岂是侥幸得来的?只为顺阴阳交感之情,法乾坤覆载之义,像造化陶铸之功,自然而然,不假穿凿,所以亵押而不碍于礼,玩耍而有益于正。至于南风一事,论形则无有余、不足之分,论情则无交欢共乐之趣,论事又无生男育女之功,不知何所取义,创出这桩事来?有苦于人,无益于己,做他何用?
亏那中古之时,两个男子好好地立在一处,为什么这一个忽然就想起这桩事,那一个又欣然肯做起这桩事来?真好一段幻想。
况且那尾闾一窍,是因五脏之内污物无所泄,秽气不能通,万不得已生来出污秽的。造物赋形之初,也怕男女交媾之际,误人此中,所以不生在前而生在后,即于分门别户之中,已示云泥霄壤之隔;奈何盘山过岭,特地寻到那幽僻之处去掏摸起来。
或者年长鳏夫,家贫不能婚娶,借此以泄欲火;或者年幼姣童,家贫不能糊口,借此以觅衣食,也还情有可原;如今世上,偏是有妻有妾的男子酷好此道,偏是丰衣足食的子弟喜做此道,所以更不可解。此风各处俱尚,尤莫盛于闽中。由建宁、邵武而上,一府甚似一府,一县甚似一县,不但人好此道,连草木是无知之物,因为习气所染,也好此道起来。深山之中有一种榕树,别名叫做南风树,凡有小树在榕树之前,那榕树毕竟要斜着身子去勾搭小树,久而久之,勾搭着了,把枝柯紧紧缠在小树身上,小树也渐渐倒在榕树怀里来,两树结为一树,任你刀锯斧凿,拆他不开,所以叫做南风树。近日有一才士听见人说,只是不信,及至亲到闽中,看见此树,方才晓得六合以内,怪事尽多,俗口所传、野史所载的,不必尽是荒唐之说。因题一绝云:并蒂芙蓉连理枝,谁云草木让情痴?人间果有南风树,不到闽天哪得知。
看官,你说这个道理解得出解不出?草木尚且如此,那人的癖好一发不足怪了。如今且说一个秀士与一个美童,因恋此道而不舍,后来竟成了夫妻,还做出许多义夫节妇的事来,这是三纲的变体、五伦的闰位,正史可以不载、野史不可不载的异闻,说来醒一醒睡眼。
嘉靖末年,福建兴化府莆田县,有个廪膳秀才,姓许名葳字季芳,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朱。少年时节,也是个出类拔萃的龙阳,有许多长朋友攒住他,终日闻香嗅气,买笑求欢,哪里容他去攻习举业?直到二十岁外,头上加了法网,嘴上带了刷牙,渐渐有些不便起来,方才讨得几时闲空,就去奋志萤窗,埋头雪案,一考就入学,入学就补廪,竟做了莆田县中的名士。
到了廿二三岁,他的夫星便退了,这妻星却大旺起来。为什么缘故?只因他生得标致,未冠时节,还是个孩子,又像个妇人,内眷们看见,还像与自家一般,不见得十分可羡;到此年纪,雪白的皮肤上面出了几根漆黑的髭须,漆黑的纱巾底下露出一张雪白的面孔,态度又温雅,衣饰又时兴,就像苏州虎丘山上绢做的人物一般,立在风前,飘飘然有凌云之致。你道妇人家见了,哪个不爱?只是一件,妇人把他看得滚热,他把妇人却看得冰冷。为什么缘故?只因他的生性以南为命,与北为仇,常对人说:“妇人家有七可厌。”人问他:“哪七可厌?”
他就历历数道:“涂脂抹粉,以假为真,一可厌也;缠脚钻耳,矫揉造作,二可厌也;乳峰突起,赘若悬瘤,三可厌也;出门不得,系若匏瓜,四可厌也;儿缠女缚,不得自由,五可厌也;月经来后,濡席沾裳,六可厌也;生育之余,茫无畔岸,七可厌也。怎如美男的姿色,有一分就是一分,有十分就是十分,全无一毫假借,从头至脚,一味自然。任我东南西北,带了随身,既少嫌疑,又无挂碍,做一对洁净夫妻,何等不妙?”
听者道:“别的都说得是了,只是‘洁净’二字,恐怕过誉了些。”他又道:“不好此者,以为不洁。那好此道的,闻来别有一种异香,尝来也有一种异味。这个道理,可为知者道,难为俗人言也。”听者不好与他强辨,只得由他罢了。
他后来想起“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少不得要娶房家眷,度个种子。有个姓石的富家,因重他才貌,情愿把女儿嫁他,倒央人来做媒,成了亲事。不想嫁进门来,夫妇之情甚是冷落,一月之内进房数次,其余都在馆中独宿。过了两年,生下一子,其妻得了产痨之症,不幸死了。季芳寻个乳母,每年出些供膳,把儿子叫她领去抚养,自己同几个家僮过日。因有了子嗣,不想再娶妇人,只要寻个绝色龙阳,为续弦之计。访了多时,再不见有。福建是出男色的地方,为什么没有?只因季芳自己生得太好了,虽有看得过的,那肌肤眉眼,再不能够十全。也有几个做毛遂自荐,来与他暂效鸾凤,及至交欢之际,反觉得珠玉在后,令人形秽。所以季芳鳏居数载,并无外遇。
那时节城外有个开米店的老儿,叫做尤侍寰,年纪六十多岁,一妻一妾都亡过了,止有妾生一子,名唤瑞郎,生得眉如新月,眼似秋波,口若樱桃,腰同细柳,竟是一个绝色妇人。
别的丰姿都还形容得出,独有那种肌肤,白到个尽头的去处,竟没有一件东西比他。雪有其白而无其腻,粉有其腻而无其光。
在襁褓之时,人都叫他做粉孩儿。长到十四岁上,一发白里闪红,红里透白起来,真使人看见不得。兴化府城之东有个胜境,叫做湄洲屿,屿中有个天妃庙。立在庙中,可以观海,晴明之际,竟与琉球国相望。每年春间,合郡士民俱来登眺。那一年天妃神托梦与知府,说:“今年各处都该荒旱,因我力恳上帝,独许此郡有七分收成。”彼时田还未种,知府即得此梦,及至秋收之际,果然别府俱荒,只有兴化稍熟。知府即出告示,令百姓于天妃诞日,大兴胜会,酬她力恳上帝之功。到那赛会之时,只除女子不到,合郡男人,无论黄童白叟,没有一个不来。
尤侍寰一向不放儿子出门,到这一日,也禁止不祝自己有些残疾,不能同行,叫儿子与邻舍家子弟做伴同去。临行千叮万嘱:“若有人骗你到冷静所在去讲闲话,你切不可听他。”瑞郎道:“晓得。”竟与同伴一齐去了。
这日凡是好南风的,都预先养了三日眼睛,到此时好估承色。又有一班作孽的文人,带了文房四宝,立在总路头上,见少年经过,毕竟要盘问姓名,穷究住处,登记明白,然后远观气色,近看神情,就如相面的一般。相完了,在名字上打个暗号。你道是什么缘故?他因合城美少辐辏于此,要攒造一本南风册,带回去评其高下,定其等第,好出一张美童考案,就如吴下评骘妓女一般。尤瑞郎与同伴四五人都不满十六岁,别人都穿红着紫,打扮得妖妖娆娆,独有瑞郎家贫,无衣妆饰,又兼母服未满,浑身俱是布素。却也古怪,那些估承色的,定考案的,都有几分眼力,偏是那穿红着紫的大概看看就丢过了,独有浑身布素的尤瑞郎,一千一万双眼睛都钉在他一人身上,要进不放他进,要退不放他退,扯扯拽拽,缠个不了。尤瑞郎来看胜会,谁想自家反做了胜会把与人看起来。等到赛会之时,挨挤上去,会又过了,只得到屿上眺望一番。有许多带攒盒上山的,这个扯他吃茶,那个拉他饮酒,瑞郎都谢绝了,与同伴一齐转去。
偶然回头,只见背后有个斯文朋友,年可二十余岁,丰姿甚美,意思又来得安闲,与那扯扯拽拽的不同。跟着瑞郎一同行走,瑞郎过东,他也过东;瑞郎过西,他也过西;瑞郎小解,他也小解;瑞郎大便,他也大便,准准跟了四五个时辰,又不问一句话,瑞郎心上甚是狐疑。及至下山时节,走到一个崎岖所在,青苔路滑,瑞郎一脚踏去,几乎跌倒。那朋友立在身边,一把搀住道:“尤兄仔细。”一面相扶,一面把瑞郎的手心轻轻摸了几摸,就如搔痒的一般。瑞郎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白是惊白的,红是羞红的,一霎时露出许多可怜之态。对那朋友道:“若不是先生相扶,一跤直滚到山下,请问尊姓大号?”
那朋友将姓名说来,原来就是鳏居数载、并无外遇的许季芳。
彼此各说住处,约了改日拜访。说完,瑞郎就与季芳并肩而行,直到城中分路之处,方才作别。
瑞郎此时情窦已开,明晓得季芳是个眷恋之意,只因众人同行,不好厚那一个,所以借扶危济困之情,寓惜玉怜香之意,这种意思也难为他。莫说情意,就是容貌丰姿也都难得。今日见千见万,何曾有个强似他的?”我今生若不相处朋友就罢,若要相处朋友,除非是他,才可以身相许。”想了一会,不觉天色已晚,脱衣上床。忽然袖中掉出两件东西,拾起来看,是一条白绫汗巾,一把重金诗扇。你道是哪里来的?原来许季芳跟他行走之时,预先捏在手里等候,要乘众人不见,投入瑞郎袖中。
恰好遇着个扶跌的机会,两人袖口相对,不知不觉丢将过来,瑞郎还不知道。此时见了。比前更想得殷勤。
却说许季芳别了瑞郎回去,如醉如痴,思想兴化府中竟有这般绝色,不枉我选择多年,“我今日搔手之时,见他微微含笑,绝无拒绝之容,要相处他,或者也还容易。只是三日一交,五日一会,只算得朋友,叫不得夫妻,定要娶他回来,做了填房,长久相依才好。况且这样异宝,谁人不起窥伺之心?纵然与我相好,也禁不得他相处别人,毕竟要使他从一而终,方才遂我大志。若是小户人家,无穿少吃的,我就好以金帛相求;万一是旧家子弟,不希罕财物的,我就无计可施了。”翻来覆去,想到天明。
正要出城访问,忽有几个朋友走来道:“闻得美童的考案出了,贴在天妃庙中,我们同去看看何如?”季芳道:“使得。”
就与众人一同步去。走到庙中,抬头一看,竟像殿试的黄榜一般,分为三甲,第一甲第一名就是尤瑞郎。众人赞道:“定得公道,昨日看见的,自然要算他第一。”又有一个道:“可惜许季芳早生十年,若把你未冠时节的姿容留到今日,当与他并驱中原,未知鹿死谁手?”季芳笑了一笑,问众人道:“可晓得他家事如何?父亲作何生理?”众人中有一个道:“我与他是紧邻,他的家事瞒不得我,父亲是开米店的,当初也将就过得日子,连年生意折本,欠下许多债来,大小两个老婆俱死过了,两口棺木还停在家中不能殡葬,将来一定要受聘的。
当初做粉孩儿的时节,我就看上他了,恨不得把气吹他大来。如今虽不曾下聘,却是我荷包里的东西,列位休来剪绺。”季芳口也不开,别了众人回去。思想道:“照他这等说,难道罢了不成?少不得要先下手。”连忙写个晚生帖子,先去拜他父亲,只说久仰高风,特来拜访,不好说起瑞郎之事。瑞郎看见季芳,连忙出来拜揖。季芳对侍寰道:“令郎这等长大,想已开笔行文了。晚生不揣,敢邀入社何如?”侍寰道:“庶民之子,只求识字记帐,怎敢妄想功名?多承盛意,只好心领。”季芳、瑞郎两人眉来眼去,侍寰早已看见,明晓得他为此而来,不然一个名土,怎肯写晚生帖子,来拜市井之人?心上明白,外面只当不知。三人坐了一会,分别去了。
侍寰次日要去回拜季芳,瑞郎也要随去,侍寰就引他同行。
季芳谅他决来回拜,恨不得安排香案迎接。相见之时,少不得有许多谦恭的礼数,亲热的言词,坐了半晌,方才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