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女陈平计生七出 (2)
贼头听见,一个筋斗就翻下床来,对天跪下道:“我后来若有变更,死于万刃之下。”二娘搀起道:“我实对你说,我家公公是个有名财主,死不多年,我丈夫见东反西乱,世事不好,把本钱收起,连首饰酒器共有万金,掘一个地窖埋在土中。你去起来,我和你一世哪里受用得尽?”贼头道:“恐怕被人起去了。”二娘道:“只我夫妻二人知道,我的丈夫昨日又被你们杀了,是我亲眼见的。如今除了我,还有哪个晓得?况又在空野之中,就是神仙也想不到。只是我自己不好去,怕人认得。
你把我寄在什么亲眷人家,我对你说了那个所在,你自去起。”
贼头道:“我们做流贼的人,有什么亲眷可以托妻寄子?况且那个所在,生生疏疏,教我从哪里掘起?毕竟与你同去才好。”
二娘道:“若要同行,除非装做叫化夫妻,一路乞丐而去,人才认不出。”贼头道:“如此甚好。既要扮做叫化,这辎重都带不得了,将来寄放何处?”二娘道:“我有个道理,将来捆做一包,到夜间等众人睡静,我和你抬去丢在深水之中,只要记着地方,待起了大窖转来,从此经过,捞了带去就是。”
贼头把她搂住,“心肝乖肉”叫个不了,道她又标致,又聪明,又有情意:“我前世不知做了多少好事,修得这样一个好内助也够得紧了,又得那一主大妻财。”当晚与二娘交颈而睡。料想明日经水自然干净,预先养精蓄锐,好奉承财主婆,这一晚竟不到众妇身边去睡。
到第三日,又随总头流到一处。路上恰好遇着一对叫化夫妻,贼头把他衣服剥下,交与二娘道:“这是天赐我们的行头了。”又问二娘道:“经水住了不曾?”二娘道:“住了。”
贼头听见,眉欢眼笑,摩拳擦掌,巴不得到晚,好追欢取乐。
只见二娘到午后,忽然睡倒在床,娇啼婉转,口里不住叫痛。
贼头问她哪里不自在,二娘道:“不知什么缘故,下身生起一个毒来,肿得碗一般大,浑身发寒发热,好不耐烦。”贼头道:“生在那里?”二娘举起纤纤玉指,指着裙带之下。贼头大惊道:“这是我的命门,怎么生得毒起?”就将她罗裙揭起,绣裤扯开,把命门一看,只见:玉肤高耸,紫晕微含。深痕涨作浅痕,无门可入;两片合成一片,有缝难开。好像蒸过三宿的馒头,又似浸过十朝的淡菜。
贼头见了,好不心疼。替她揉了一会,连忙去捉医生,讨药来敷,谁想越敷越肿。哪里晓得这又是二娘的一计?她晓得今夜断饶不过,预先从衣带中取出一粒巴豆,拈出油来,向牝户周围一擦。原来这件东西极是利害的,好好皮肤一经了它,即时臃肿,她在家中曾见人验过,故此买来带在身边。这一晚,贼头搂住二娘同睡,对二娘道:“我狠命熬了两宵,指望今夜和你肆意取乐,谁知又生出意外的事来,叫我怎么熬得过?如今没奈何,只得做个太监行房,摩靠一摩靠罢了。”说完,果然竟去摩靠起来。二娘大叫道:“疼死人,挨不得!”将汗巾隔着手,把他此物一捏。原来二娘防他此着,先把巴豆油染在汗巾上,此时一捏,已捏上此物,不上一刻,烘然发作起来。
贼头道:“好古怪,连我下身也有些发寒发热,难道靠得一靠就过了毒气来不成?”起来点灯,把此物一照,只见肿做个水晶棒槌。从此不消二娘拒他,他自然不敢相近。二娘千方百计,只保全这件名器,不肯假人,其余的朱唇绦舌,嫩乳酥胸,金莲玉指,都视为土木形骸,任他含咂摩捏,只当不知,这是救根本、不救枝叶的权宜之术。
睡到半夜,贼头道:“此时人已睡静,好做事了。”同二娘起来,把日间捆的包裹抬去丢在一条长桥之下。记了桥边的地方,认了岸上的树木,回来把叫化衣服换了,只带几两散碎银子随身,其余的衣服行李尽皆丢下,瞒了众妇,连夜如飞地走。
走到天明,将去贼营三十里,到店中买饭吃。二娘张得贼眼不见,取一粒巴豆拈碎,搅在饭中。贼头吃下去,不上一个时辰,腹中大泻起来。行不上二三里路,到登了十数次东。到夜间爬起爬倒,泻个不祝第二日吃饭,又加上半粒,好笑一个如狼似虎的贼头,只消粒半巴豆,两日工夫,弄得焦黄精瘦,路也走不动,话也说不出,晚间的余事,一发不消说了。贼头心上思量道:“妇人家跟着男子,不过图些枕边的快乐。她前两夜被经水所阻,后两夜被肿毒所误,如今经水住了,肿毒消了,正该把些甜头到她,谁想我又屙起痢来。要勉强奋发,怎奈这件不争气的东西,再也扶它不起。”心上好生过意不去,谁知二娘正为禁止此事。自他得病之后,愈加殷勤,日间扶他走路,夜间搀他上炕,有时爬不及,泻在席上,二娘将手替他揩抹,不露一毫厌恶的光景。贼头流泪道:“我和你虽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我害了这等龌龊的病,你不但不憎嫌,反愈加疼热,我死也报不得你的大恩。”二娘把好话安慰了一番。
第三日行到本家相近地方,隔二三里寻一所古庙住下。吃饭时,又加一粒巴豆。贼头泻倒不能起身,对二娘道:“我如今元气泻尽,死多生少,你若有夫妻之情,去讨些药来救我,不然死在目前了。”二娘道:“我明日就去赎药。”次日天不亮,就以赎药为名,竟走到家里去。耿二郎起来开门,恰好撞着妻子,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哪里喜欢得了?问道:“你用什么计较逃得回来?”二娘把骗他起窖的话大概说了几句。二郎只晓得她骗得脱身,还不知道她原封未动。对二娘道:“既然贼子来在近处,待我去杀了他来。”二娘道:“莫慌,我还有用他的所在。你如今切不可把一人知道,星夜赶到某处桥下,深水之中有一个包裹,内中有二千多金的物事,取了回来,我自有处。”二郎依了妻子的话,寂不通风,如飞赶去。二娘果然到药铺讨了一服参苓白术散,拿到庙中,与贼头吃了,肚泻止了十分之三。将养三四日,只等起来掘窖。二娘道:“要掘土,少不得用把锄头,待我到铁匠店中去买一把来。”又以买锄头为名,走回家去,只见桥下的物事,二郎俱已取回。二娘道:“如今可以下手他了。只是不可急遽,须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不可差了一着。”说完换了衣服,坐在家中,不往庙中去了。
二郎依计而行,拿了一条铁索,约了两个帮手,走到庙中,大喝一声道:“贼奴!你如今走到哪里去?”贼头吓得魂不附体。
二郎将铁索锁了,带到一个公众去处,把大锣一敲,高声喊道:“地方邻里,三党六亲,都来看杀流贼!”众人听见,都走拢来。
二郎把贼头捆了,高高吊起,手拿一条大棍,一面打一面问道:“你把我妻子掳去,奸淫得好!”贼头道:“我掳的妇人也多,不知哪一位是你的奶奶?”二郎道:“同你来的耿二娘,就是我的妻子。”贼头道:“她说丈夫眼见杀了,怎么还在?这等看起来,以前的话都是骗我的了。只是一件,我掳便掳她去,同便同她来,却与她一些相干也没有,老爷不要错打了人。”二郎道:“利嘴贼奴,你同她睡了十来夜,还说没有相干,哪一个听你?”擎起棍子又打。贼头道:“内中有个缘故,容我细招。”二郎道:“我没有耳朵听你。”众人道:“便等他招了再打也不迟。”二郎放下棍子,众人寂然无声,都听他说。贼头道:“我起初见她生得标致,要把她做妻子,十分爱惜她。头一晚同她睡,见她腰下夹了一块破布,说经水来了,那一晚我与别的妇人同睡,不曾舍得动她。第二晚又熬了一夜。到第三晚,正要和她睡,不想她要紧去处生起一个毒来,又动不得。
第四晚来到路上,她的肿毒才消,我的痢疾病又发了,一日一夜泻上几百次,走路说话的精神都没有,哪里还有气力做那桩事?自从出营直泻到如今,虽然同行同宿,其实水米无交。老爷若不信时,只去问你家奶奶就是。”众人中有几个伶俐的道:“是了是了,怪道那一日你道她带破布、买巴豆,我说要它何用,原来为此。这等看来,果然不曾受他淫污了。”内中也有妻子被掳的,又问他道:“这等,前日掳去的妇人,可还有几个守节的么?”贼头道:“除了这一个,再要半个也没有,内中还有带人言、剃刀的,也拚不得死,都同我睡了。”问的人听见,知道妻子被淫,不好说出,气得面如土色。二郎提了棍子,从头打起,贼头喊道:“老爷,我有二千多两银子送与老爷,饶了我的命罢。”众人道:“银子在哪里?”贼头道:“在某处桥下,请去捞来就是。”二郎道:“那都是你掳掠来的,我不要这等不义之财,只与万民除害!”起先那些问话的人,都恨这贼头不过,齐声道:“还是为民除害的是!”
不消二郎动手,你一拳,我一棒,不上一刻工夫,呜呼哀哉尚飨了。还有几个害贪嗔病的,想着那二千两银子,瞒了众人,星夜赶去掏摸,费尽心机,只做得个水中捞月。
看官,你说二娘的这些计较奇也不奇,巧也不巧?自从出门,直到回家,那许多妙计,且不要说,只是末后一着,何等神妙!她若要把他弄死在路上,只消多费几粒巴豆,有何难哉。
她偏要留他送到家中,借他的口,表明自己的心迹,所以为奇。
假如把他弄死,自己一人回来,说我不曾失身于流贼,莫说众人不信,就是自己的丈夫,也只说她是撇清的话,哪见有靛青缸里捞得一匹白布出来的?如今奖语出在仇人之口,人人信为实录,这才叫做女陈平。陈平的奇计只得六出,她倒有七出。后来人把她七件事编做口号云:一出奇,出门破布当封皮;二出奇,馒头肿毒不须医;三出奇,纯阳变做水晶糙;四出奇,一粒神丹泻倒脾;五出奇,万金谎骗出重围;六出奇,藏金水底得便宜;七出奇,梁上仇人口是碑。
【评】
从来守节之妇,俱是女中圣人。誓死不屈的,乃圣之清者也;忍辱报仇的,乃圣之任者也。耿二娘这一种,乃圣之和者也。不但叫做女陈平,还可称为雌下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