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的萨默塞特郡[62]多山多谷。山谷中有一个小村子。村子里有一座式样老旧的石头住宅。该住宅有好几间屋子,还有谷仓、羊圈和马厩,大门上方清楚地刻着建造日期——1673年,字体隽秀雅致,古色古香。这座老宅子饱经风霜,原本洁白的墙面现已变成灰黑色,和其四周林立的树木融为了一体。宅子前面是一个花园。花园错落有致,充满生机。在它和通向村外的一条大路之间有一条林荫大道,栽种的都是榆树。这两样东西,即便放在名门望族的豪宅前,也是锦上添花。乔治·梅多斯一家人就住在这座老宅子里,为人处世也像这座老宅子一样沉稳、坚强、朴实。如果说他们难免也会“高调”一次,那就是喜欢吹嘘:自从这座老宅子建成以来,他们家就住在这里。从祖父,到父亲,再到孙子,祖祖辈辈,生在这里,死在这里。三百年来,他们一直在这座老宅子周围的土地上耕种。乔治·梅多斯今年刚刚五十岁,妻子比他小一两岁,身体健康,为人正直。他们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个个体健貌端。他们不知道什么叫“绅士”“淑女”,只知道本本分分做人,并为此而感到自豪。我喜欢走南闯北,也算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但从来没见过这样和谐、幸福的家庭:人人勤劳、友善、快乐,小辈服从长辈,就像贝多芬的交响乐和提香[63]的绘画。他们一家人生活得很幸福、美满。当然,如果其他家庭也能够像他们这样生活,也会幸福、美满。值得一提的是,这座老宅子的主人并不是乔治·梅多斯(村子里的人都这么说),而是他的老母亲。老太太个头很高,两眼有神,仪态端庄。虽然今年七十岁,满脸皱纹,头发花白,但腰不弯,背不驼。她的话在这个家里就是法律,但她很仁慈,一点儿也不专制。她非常幽默,很会讲笑话,能让你一直笑个不停。她像商人一样精明。若想和她斗智斗勇,大多难以占得上风。她为人行事既坚持原则,亦灵活务实,轻重有度,不同凡响。
一天,我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乔治夫人,即乔治·梅多斯的妻子(乔治·梅多斯的母亲是梅多斯太太,全村的人都这样称呼她们)。她整个人看起来心神不宁。
“今天我们家来了一位客人。你猜,是谁?”她问我道。
“我猜不出来。”
“乔治叔叔。你知道他的。就是那个跑到中国去的乔治。”
“真的吗?你们不是说他早已去世了吗?”
“他现在还活着。”
关于乔治·梅多斯叔叔的故事,很像一个民间传说,我已听过至少不下十次了。奇怪的是,每次听人讲起,我都觉得很感人、很有趣。五十多年前,梅多斯太太还是艾米丽·格林时,乔治叔叔和他哥哥汤姆同时爱上了她。最后,艾米丽选择了汤姆,乔治则离家出走,去了国外。
后来,梅多斯一家听人说,乔治跑去了中国。最初的二十年,乔治还经常寄些礼物给他们,但后来就没有音信了。汤姆去世时,梅多斯太太还特地写了一封信告诉乔治,也一直没有收到他的回信。因此,他们认为,乔治一定不在人世了。令人想不到的是,就在两三天前,梅多斯一家收到了朴次茅斯[64]“海员之家”女主管的一封来信,看后大吃一惊。信上说,过去十年间,乔治叔叔因为患有风湿病,行动不便,一直住在“海员之家”疗养。最近一段时间,他自知来日不多,很想回老家看看。于是,梅多斯太太立即派孙子阿尔伯特·梅多斯开着福特车去朴次茅斯把他接了回来。
“你想想看,”乔治夫人告诉我说,“他已经走了五十多年了。他走时,我先生乔治还没出生呢。”
“梅多斯太太什么反应?”我问她道。
“你也知道老太太的脾气。她听说后,只是笑了笑,说了句:‘他走的时候还是个小伙子呢。论长相,他比汤姆英俊,但不如汤姆稳重。’这也是她最终选择嫁给汤姆的原因。对了,她还说:‘想必他现在应该稳重多了。’”
乔治夫人邀请我去她家见一见乔治叔叔。她至今连伦敦都没去过,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乡下女人。在她看来,我曾经去过中国,一定能和乔治叔叔聊得来。我接受了她的邀请。一进门,我发现家庭成员已经到齐,坐在厨房里面。厨房很大,砖石铺地。和往常一样,梅多斯太太坐在壁炉边的椅子上,腰身笔直;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围坐在餐桌旁。和往常不一样的是,梅多斯太太穿上了自己那身最好的丝质长裙。壁炉另一边坐着一位老人,蜷缩在一把椅子里。他满脸皱纹,脸色蜡黄,牙齿脱落,瘦得皮包骨头,身上穿的那身旧外套根本就挂不住。
我和他握了握手。
“你好,梅多斯先生,见到你很高兴!”我问候他说。
“叫我船长。”他纠正我道。
“船长是自己从林荫道口走到家的。”阿尔伯特告诉我说,“一到林荫道口,他就让我停车,坚决要求下车步行。”
“不瞒你们说,我已经两年没有下床走路了,本以为今生今世再也不能走路了。这次回来,是他们把我从床上抱进车里的。然而,一看到这些榆树,我就想起了我的父亲——他非常喜欢这些树——我顿时觉得自己又可以下地走路了。五十二年前我离开家乡,走的就是这条林荫道。今天,我回到家乡,走的也是这条林荫道。”
“又在犯傻!”梅多斯太太奚落他道。
“对我来说,能够下地走路是件天大的好事。现在,我觉得身体比十年前还要好。艾米丽,看来我要送你先去天堂了。”
“不要自欺欺人,好不好?”梅多斯太太揶揄他道。
好久没有听到有人这样称呼梅多斯太太了。今天听到乔治叔叔这样称呼她,我不禁吃了一惊,感觉这样做似乎不太礼貌。老太太看着小叔子,目光狡黠;小叔子面对老嫂子的“怒怼”,只是咧嘴直笑,憨态可掬。看着这两位半个世纪没有见面的老人,我非常感慨:他只爱她一个,但她最爱的人却是他的哥哥。我很想知道,他们是否还记得当年彼此曾经说过的话,是否还记得当年心中的感受。我很想知道,乔治叔叔当年为了面前这位老太太,竟然放弃了自己应该继承的遗产,离乡背井,满世界流浪,现在心中有何感受?
“你结婚了吗,梅多斯船长?”我问他道。
“没有。”他笑了,声音直打颤,“在这个世界上,女人多的是,但我只爱一个。”
“你嘴巴说得好听。”梅多斯太太嘲笑他道,“如果有人说你娶了六位黑人妻子,我绝对深信不疑。”
“艾米丽,中国人是黄皮肤,一点儿也不黑。”
“怪不得你的皮肤颜色变黄了。第一眼看到你时,我还以为你得了黄疸病[65]呢。”
“艾米丽,除了你,我谁也不娶。”
乔治叔叔的这句话绝对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没有任何客套或怨恨的成分。就像你听到有人这样说:“我说过我能连续走二十英里。你看,我做到了。”他感到非常自豪,就连语气也带着一丝得意。
“好吧。如果你真娶了我,你现在肯定会后悔的。”梅多斯太太回答道。
乔治叔叔和我聊起了中国。
“中国的所有港口我都去过。可以这么说,凡是船只能够到达的地方,我一个都没有落下。而且,个个了如指掌。我这辈子的所见所闻,连续说一年都说不完。这绝对不是吹牛!”
“好吧,乔治。你走南闯北,这也干了,那也做了,但据我了解,至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你没做。”梅多斯太太戏弄他道,但没有一丝恶意,“那就是发大财。”
“我不喜欢攒钱。挣钱就是为了花的。我经常对自己说,如果有来世,我还会这样度过我的一生。当然,像我这样过一生的人应该不会很多。”
“的确不多。”我应和道。
我两眼盯着乔治叔叔,心里充满了钦佩与尊敬。他的牙齿已经掉光,行走非常困难,而且身无分文,但活得很快乐、很享受。我向他告辞时,他叮嘱我第二天再来看他,并且许诺我说,如果我真的对中国感兴趣,他会把我想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
第二天早上,我去看望乔治叔叔。我沿着那条林荫大道一直走到花园,看到梅多斯太太正在采摘鲜花。听到我向她问好,她便站起身来,怀里抱着一大束白色鲜花。我瞥了一眼那座老宅子,发现百叶窗尚未拉开,感到很意外。梅多斯太太非常喜欢阳光。她总是这样说:
“等你百年以后,有的是时间享受黑暗。”
我问她道:“梅多斯船长呢?”
“他这个人总是不按常规出牌,神出鬼没,防不胜防。”梅多斯太太回答说,“今天早上利兹给他送茶时,发现他已经死了。”
“死了?”
“是的。是在睡梦中死去的。我刚刚采摘了一些鲜花,要放在他的房间里。不管怎样,他能够从外面跑回来,死在这座老宅子里,我为他感到高兴。这对梅多斯家族来说,无疑也是一件好事。”
昨天晚上,为了说服他早一点儿上床睡觉,梅多斯一家费了好大的劲儿。他向他们讲述了自己漫长人生的各种经历。他说,回到老宅子非常开心。他说,不用人搀扶走完门前的林荫大道非常自豪。他还夸口说,自己还能再活二十年。然而,命运是不可抗拒的:他的人生道路画上了句号。
梅多斯太太低头闻了闻抱在怀里的鲜花。
“他能回来,我很高兴。”她轻声说道,“实话说,自从他离家出走以后,我心里一直在嘀咕:我是否嫁对了?”
(薄暖 薄振杰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