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背诵拉封丹[58]的寓言故事，而且对其寓意略知一二。其中有一篇寓言名字叫作《蚂蚁和蚱蜢》。它告诫人们，未雨绸缪，天道酬勤。这则劝世良文的主要内容大致是这样的（也许大家已经知道，也许并不尽然）：蚂蚁为了筹集过冬的食物，整个夏天都头顶烈日，辛勤劳作；蚱蜢却整日躲在草丛中又唱又跳，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冬天到了，蚂蚁粮食充足，吃得又白又胖；蚱蜢则无米下锅，饿得眼冒金星。最后，他实在坚持不住了，只好厚着脸皮跑到蚂蚁家，乞求蚂蚁施舍给他一些粮食吃。
“你整个夏天都在干吗？”蚂蚁问蚱蜢道。
“唱歌、跳舞啊。”蚱蜢回答说。
“唱歌、跳舞能当饭吃吗？你现在怎么不唱不跳了？继续去唱啊跳啊！”
对于这则寓言所揭示的道理，我当时并不认同。究其原因，也许是因为年龄太小、不明是非所致，但绝非性格乖张使然。我同情蚱蜢，讨厌蚂蚁。有一段时间，我一见到蚂蚁，就想一脚踩死它。通过这种任性、滑稽的方式（我后来发现，其他人也是这样）来表达我对这则寓言观点的反感与不满。
前几天，当看到乔治·拉姆齐时，我又想起了这则寓言。当时，他正一个人坐在一家餐馆里就餐，两眼望天，愁容满面，好像遇到了天大的麻烦。一定是他那不省心的弟弟又给他惹祸了。我走到他面前，和他打招呼道：
“你好！”
“不好。”他回答说。
“又是因为汤姆？”
“是的。”他叹了口气。
“别再为他操心了。他已经不可救药了。难道你还不死心？”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二十年来，汤姆成了全家人的一个心病。无可否认，已经是两个孩子父亲的他一开始倒是表现挺好的：经商，成家，生子。拉姆齐家族社会威望很高，受人尊重。只要积极上进，他也一定会出人头地。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有一天，汤姆突然宣布，他要享受人生，不仅辞职不干，而且连家庭也不要了。任何忠告他都听不进去，带着自己手头的一点儿积蓄，辗转欧洲各国首都，度过了两年他所谓的欢乐时光。亲戚们听说了他的所作所为，几乎惊掉了下巴。是啊，暂且抛开其他可能有的后果不谈，就算这两年他过得非常快活，一旦积蓄花完了，又该怎么办呢？他们发现，汤姆·拉姆齐能够靠举债度日。他风度翩翩，交友广泛。无论向谁借钱，都能如愿以偿。通过这种厚颜无耻的方式，他不仅每月收入不菲，而且非常稳定。他常说，应该把钱花在吃喝玩乐上。他花钱如流水，一旦把从朋友那里借来的钱花光了，就去找哥哥乔治要。乔治为人忠厚，容易上当受骗。面对汤姆的花言巧语，他根本招架不住。汤姆向他发誓，说自己知道错了，马上就改，乔治就真的相信他。为了帮助汤姆重新开始，乔治经常拿钱给他用。有一次，不，应该是两次，他给了汤姆一大笔钱。然而，汤姆拿到钱后，马上就跑去购买豪华汽车、珠宝首饰等等，很快挥霍一空。由于多次上当受骗，乔治终于认识到，汤姆是不会改邪归正的，最后的结果就是他的腰包也被掏空，于是决定不再拿钱给汤姆用了。汤姆发现自己的诡计已经被乔治识破，又想出了新的鬼点子：跑到乔治经常去吃饭的酒店吧台调制鸡尾酒，或在乔治开办的俱乐部门口开出租车载客。自己是一名受人尊敬的律师，而亲弟弟却是这个样子，乔治感觉非常没面子。汤姆趁机讹诈他，说做酒店吧台调酒师或开出租车一点儿也不丢人。他很喜欢做。但是，如果乔治愿意每月给他几百镑零花钱，为了家族的面子，他可以放弃。乔治只好又开始拿钱给他。
有一次，汤姆涉嫌诈骗，险些坐牢。经过仔细调查，乔治发现，汤姆确实有问题。乔治非常伤心：汤姆放荡、冲动、自私，但从来没有做过不诚实的事情——乔治的意思是违法的事情。一旦被告上法庭，一定会判刑。任何人都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兄弟去坐牢。指控汤姆的那个人叫克朗肖。他不依不饶，声称汤姆是个惯犯，扬言要将他告上法庭，接受法律严惩。乔治费了好多口舌，花费了五百英镑，才把这件事情摆平。然而，克朗肖一拿到支票就立刻将其兑换成现金，和汤姆跑到蒙特卡洛[59]快活了一个月。乔治听到这个消息，大发雷霆。说实话，我从来没见过乔治发这么大的火。
二十年来，汤姆·拉姆齐穿华服、吃美食、唱歌跳舞、赛马赌钱、与俊俏女郎厮混，潇洒自在。他衣冠楚楚，满面春风，尽管已经四十有六，但看上去却连三十五岁都不到。他神采飞扬、魅力十足，尽管人人都知道他好吃懒做，但却都愿意和他交往。为了生计，他也经常向我借钱，每次五十镑，但从来不还。尽管如此，我仍然对他有求必应，而且好像是我欠他的钱似的。无人不识、无人不晓汤姆·拉姆齐。尽管他人品不好，但很讨人喜欢。
可怜的乔治，仅仅比汤姆年长一岁，看上去却像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子。二十五年来，他每年的休假时间加在一起也不超过两个星期。而且，每天早上九点半准时上班，下午不到六点绝不下班。他品行端正，为人正直，工作勤恳。他是一个好丈夫，对妻子忠实。他是一个好父亲，视四个女儿为掌上明珠。他每月都将收入的三分之一储存起来，计划等到五十五岁退休后便搬到乡下去住：买上一栋小房子，种种花草，打打高尔夫球。这样的人生真可谓白璧无瑕。一想到自己正在逐渐变老，他便快活无比。汤姆也在变老。他揉搓着双手，口中说道：
“汤姆只比我小一岁，再过四年也五十岁了，靠脸吃饭的日子没有几天了。到了那个时候，他一文不名，而我的存款却多达三万镑。二十五年来，我一直在说，汤姆最终会流落街头的。如果你不信，那我们就走着瞧！我倒要看看他到那时会怎么办？我倒要看看笑到最后的是勤劳善良的人还是好吃懒做者？！”
可怜的乔治！我真的很同情他。我坐在他身旁，看着他难过的样子，心里猜想，难道汤姆又闯大祸了？
“他最近干了一件大事。你知道吗？”他问我道。
“难道汤姆被警察抓走了？”我禁不住朝着最坏处去想。
“我工作勤恳、为人正派、品德高尚、心胸宽广。为了不辜负赋予我生命的上苍，无论是对待工作还是家庭，无论是对待亲人还是朋友，无论是对待长辈还是子女，我都尽职尽责，全力以赴。勤俭节约了大半辈子，退休后也只能靠买金边债券[60]安度晚年。我说得对不对？”
“对。”
“汤姆好吃懒做、游手好闲、荒淫无耻、猪狗不如。如果还有正义可言，就应该把他送进感化院。我说得对不对？”
“对。”
乔治脸涨得通红。
“几个星期前，他和一个老得可以做他妈的女人订了婚。现在，那个女人死了，留给汤姆足足五十万英镑，还有一艘游艇、伦敦的一套豪宅，以及乡下的一套别墅。”
乔治拳头紧握，重重地砸在桌子上。
“这不公平。是的，不公平。该死！太不公平了。”
我也不知道这该如何解释。看到乔治怒气冲冲的样子，我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身子在椅子上左摇右摆，差点儿一头栽到地上。乔治至今耿耿于怀。汤姆倒是经常邀请我去他位于伦敦梅菲尔区[61]的豪华住宅享受美味佳肴，偶尔也会因为习惯使然，问我借点儿小钱，但每次都不会超过一个英镑。
（李梦睿 薄振杰 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