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两人跟着杰克逊穿过那个窄长房间时,艾米对博士逼问道。
“我也只是走进这里才猜到的。几百年后,这里就会变成一整片流放地,而不再只是真空走道连接的孤立区域中寥寥几十间囚室了。”
“我猜,你肯定是被关进过这里,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吧?”
他笑了起来,“很酷,对不对?”[17]
戴安娜基地的其他地方,都充斥着军队效率式的简洁,而杰克逊教授的办公室则截然相反:一张塑料模块拼成的办公桌上,堆满了文件和日志;待处理文件盒不堪重负,里面的纸张都溢到了旁边的椅子上;满墙的文件架都被资料压得摇摇欲坠。
最整洁的架子上摆着一个高高的钢制大圆桶,底下还连接着水龙头。圆筒顶上有个黑色塑料盖,博士走过去掀开盖子看了一眼,一股蒸汽擦过鼻尖,他闻了闻。
“格雷伯爵茶?”
“没错。那是我的茶缸,我仅有的弱点。”杰克逊微笑道,“好吧,如你们所见,再算上对整洁的热爱,就是我唯二的恶习。”他又调侃道,“我给你们泡一杯吧。”
“谢谢,不加奶。”
“太棒了,正好我一滴奶都没有。”杰克逊转向艾米,“你呢?”
“不了,谢谢。”艾米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没有奶的茶,即使那是格雷伯爵。
“你们自己找地方坐吧,我很快就好。只要把碍事的东西挪开就行。喝完这杯茶,我再领你们去看量子位移设备。要是运气好,你们就能把它修好,然后回家去。”
杰克逊走到茶缸旁边忙碌起来,博士和艾米则从堆积如山的文件中解救出两张直背椅坐了下来。杰克逊的办公桌几乎与房间一样宽,桌子后面是一扇大窗户,可以看见荒凉的月球表面。
“风景不错。”博士说,“跟我们说说那些囚犯吧。”
“目前有十一名在押囚犯,都被关押在你们看见的囚室里。”杰克逊坐在办公桌旁,边说边吹凉自己那杯茶,“从接待区通往监禁区的通道都是真空的,只有在我们需要前往某个囚室或需要某个囚犯到这边来时,才会注入空气。显然,他们都是单独关押,但基本生活物资都很齐全。”
“唯一欠缺的就是自由和陪伴了。”艾米指出。
“他们得到了很好的照料。餐厅会定时给他们供应食物,跟我们吃的一样。如果我们需要紧急疏散,所有囚室门都会自动打开,通道也会注入空气。如果囚犯生病了,我们还会带他们到医疗区。”
“我们还没看过那一块呢。”博士说。
杰克逊耸耸肩,“没什么东西可看。”
“那么,你说的这些囚犯,他们为什么要被关在这里?”艾米问,“我是说,他们到底犯了什么罪?”
“我不会问太多问题。”
“那很省事啊,对一名科学家来说尤其如此。”博士喃喃道,“对了,这茶不错。”
“他们都是惯犯。”杰克逊继续道,“所有囚犯都不接受任何有助于他们回到正轨的传统改造。全是累犯。但大部分囚犯来到这里,都是因为他们知道一些东西,在犯罪过程中掌握了某些信息,比如入侵政府系统、盗窃机密信息和文件。这让他们变得过于危险,不能轻易释放,也不能被关押在联邦的普通监狱系统中。很多人甚至不知道他们的行为是错误的。他们的脑子里不存在什么道德判断或伦理意识。”
“那太讽刺了。所以你们就把那些人关在这里?”博士啜饮了一口茶,说,“这么做的道德和伦理又在哪里?”
杰克逊把茶杯放在办公桌为数不多的一小块空处上,“让他们待在这里,是为了他们好。”
“我听过那种说辞。”艾米回击道。
“不,说真的。他们是来接受治疗的。”
三人沉默了片刻,然后博士说:“我刚才听你说,他们都无药可救了。”
“无法用传统方法帮到他们,是的。”
“啊!”博士猛地跳了起来,还弄撒了一点儿茶水,然而他并未发现,“你的研究——你在用他们做实验,对不对?”
“是的。”杰克逊明显为博士自己猜出这个事实松了口气,但他很快发现博士的表情阴沉下来。“不。”他更正道,“不是那种实验。我们有一套疗程,它能起作用。可我们……”他的声音渐渐消失。
“你们在用囚犯做实验,”艾米说,“对吧?”
“好吧,我猜可以这么说,但并不像你想的那样。”
“你觉得我们是怎么想的?”博士说。
“不是开膛破肚,也不是开颅手术。那根本不危险。对他们完全无害。”
博士点点头,“所以你们专门跑到月球暗面来做实验,只是因为这么做很方便而已;而不是因为你们的实验既危险又违法,还违背了那颗星球上任何一位正派人士的人性,对吧?也不是因为你们不敢在下面实施那套所谓的疗程,对吧?”
“我还以为你有开放的心态呢。”杰克逊反驳道,“可你却在对我们的工作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擅自得出了结论。”
“我知道……”博士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你认为自己的工作是为了人类大善。我丝毫不怀疑你们的动机。”
“谢谢。”
“但那并不意味着我们会赞同。”
“那我猜我们应该求同存异了。”
艾米看着博士那毅然决然的表情软化为孩子气的微笑。“对,或许吧。”他赞同道。随后他一口气喝光杯里的茶,说:“不过要事第一。你们的量子位移装置在哪儿?”
博士开始如鱼得水,艾米则无所事事。
杰克逊教授领着他们走下一段金属楼梯,它老旧得与月球基地毫不相称。他们来到远在主基地之下的空间。这下面的通道并非由墙壁,而是由管道和电缆组成,仿佛之前从未考虑过,人们有朝一日需要从这里穿过去的可能性。
“那个量子玩意儿到底在哪儿?”艾米一边穿行在喷着蒸汽的管道和漏油的线路间,一边问道。
“就在这里,”杰克逊简短地回答,“这些全都是。”他指着周围说。
“可以保养得更好些,”博士说着,指尖沿一条无比油腻的塑料管线划过,然后把手上的油污展示给二人看,“不过设计倒是没问题。”
“我们能修好,对吧?”艾米问。
博士朝她挤了挤眼睛,“我们能修好任何东西。”
透过电缆和管线的迷宫,艾米看到前方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她只瞥见一身灰色的连体工作服一闪而过。
“这下面有很多技术人员在工作吗?”
杰克逊摇摇头,“没人会到这里来。”
“可我觉得刚才好像看见了一个人。”
“这儿只有我们。”杰克逊坚持道。
“艾米说得对。”博士说,“这里还有别人。穿着七码的靴子。”
“你能凭从一堆管子杂物中一闪而过的身影,判断出那人穿的鞋子尺寸?”艾米钦佩地说。
“可能可以吧。”博士说,“你可以尝试估计他们的身高、体重、速度,再计算出鞋码。不过,看看他们留在地上的油印子其实更简单。”他指向地面,那里有块黝黑的油印,正是一只鞋的形状。
“好吧,”艾米说,“听起来不那么厉害了。”
“是卡莱尔少校。”博士说。
“这还差不多,你观察过她的靴子,还能认出鞋底的细微图案?”
这回换成杰克逊让她幻灭了,“不,她就站在你身后。”
艾米几乎惊叫出来,但她好不容易忍住了,“我都没听到你从另一头鬼鬼祟祟地摸过来。”
卡莱尔皱了皱眉,但没理会她,“九号接受治疗的时间到了。”她对杰克逊说。
“我还以为要延期呢,毕竟现在是这种情况。”杰克逊说着,不自在地看了一眼博士。
“别在意我呀,”博士说,“我也挺想看看你是怎么工作的。”
“目前的情况与疗程无关。”卡莱尔说,“德夫尼什上校很乐意让你继续研究。他知道你喜欢严守计划。”
“我猜你说的‘很乐意’,指的是‘坚持要’吧。”杰克逊说,“很好,”他看了一眼手表,“我们还有一点时间。”
“别忘了,你得自己准备装置。”卡莱尔说。
“人手不足吗?”博士问。
“杰克逊博士的助手目前……不太方便。”卡莱尔说。
她的话让杰克逊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艾米猜测他本来没打算提起这件事。
“我们可以帮忙。”她愉快地自告奋勇,“我们最擅长各种准备工作了。”
“也擅长把准备好的东西毁掉。”博士补充道,“事实上,我们的才能不可限量。”
卡莱尔少校冷漠地看着他们,“谁能想到呢。”她说。
九号囚徒是个又高又瘦的男人。艾米觉得他一点都不像冥顽不灵、难以控制的邪恶罪犯。他被两名武装士兵带到治疗室里,进来的时候低着头,露出深褐色头发中的一块秃斑,那副模样,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身穿灰色连体服的僧侣。
治疗室很小,有点像外科手术室。但这里没有手术台,只有一张在牙医诊所常见的那种折椅。面对折椅的墙上装了一个貌似摄像头的东西,正对着坐在椅子上的九号囚徒。
那个人的深褐色眼睛跟他的外表一样倦怠,艾米感觉他以前来过这里,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而且已经认命了。
有那么一瞬间,那个人的眼神锁定在艾米身上。他皱了皱眉,似乎对她产生了兴趣,也有可能是怀疑。紧接着他又看向了别的地方,仿佛感到十分尴尬。
“你知道过程是怎么安排的。”其中一名士兵对他说,“这回不会惹麻烦了吧?”
男人闷哼一声,听起来有点像答应,也有点像威胁。但当士兵把他的双手捆在椅子扶手上时,他并没有反抗。接着,士兵又用一条束带绑紧了他的腰部,最后捆住双腿,让男人几乎动弹不得。
杰克逊教授正忙着摆弄手术椅后面的控制面板,博士在一旁仔细看着。教授发现他从背后把整个脑袋都伸了过来,便转身瞪了他一眼。除此之外,他忽略了所有多余的关注。
“接下来要干什么?”杰克逊直起身后,艾米问了一句。
“我们到观察室操作整个疗程。”杰克逊说,“就像X光一样,短暂接触基本无害,所以不会造成任何危险。我们可不想毫无必要地延长接触时间。”
这也跟牙医有点像,艾米心想。每次她去拍常规牙片时,牙医和护士都会躲到房间外面,这让她感到非常不安。
观察室在正对手术椅那面墙的后面。而其实那面墙是一扇窗,尽管在囚徒看来,那只是一面很普通的墙。
治疗室墙上那个有点像摄像头的东西,一直延伸到观察室,像一条巨大的铰接机械臂。机械臂侧面有操作装置,杰克逊走过去摆弄了几下。
“我想我们准备好了。”他最后说。九号囚徒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艾米可以肯定,他知道他们在这边看着。
“接下来要干什么?”艾米问,“这东西是怎么工作的?”
“这很复杂,很难用三言两语解释清楚。”杰克逊不屑一顾地对她说。他显然不愿意透露更多信息。
“博士?”艾米问。
“哦,从我的观察来看,这其实很简单。”博士并不理会杰克逊恼怒的瞪视,而是继续道,“我觉得它应该会发出经过调试的阿尔法波,轰击测试对象的部分大脑区间。这样做的目的是让大脑神经通路过载,使脑电位活动失效。”
“洗脑。”艾米希望这个含糊笼统的说法能对得上号。
“没错。”博士说。
“你肯定看了我的机密研究报告。”杰克逊指责道。
博士闻言更为兴奋,“真的……你是说,我猜对了?那真是太棒了。刚才的话只是经验之谈。可是等等……”他用手指敲了敲下巴,“那就意味着……”他眯缝起眼睛,“你根本没在治疗病人,你没有纠正他们脑内的神经脉冲,你是直接把它们去掉了。彻底抹掉。就像艾米说的——把它们洗掉。”
“我只抹除不好的、负面的倾向,那些嗜血冲动。”
博士的语气平静而阴郁,“谁给你的权利,决定哪些是坏的,哪些又是正常的?”他质问道。
突然开门进来的卡莱尔少校,让杰克逊顺利逃过了那个问题。她身后还跟着另一位女性,身穿一套朴素的护士服。她看上去跟艾米差不多大,一头灰褐色齐耳短发,鼻翼两侧还有几颗稀疏的雀斑。
“这位是菲莉普丝护士。”杰克逊飞快地转移了话题,“每次对在押犯人实施治疗,我们都要确保有一名医护人员在场。现在,”他继续道,“我们已经落下进度,请允许我马上开始。”
“你究竟要开始什么?”艾米问。
“尽管博士对此持保留意见,但这其实只是一项很轻微的手术。我们会对准一条记忆链——也就是使测试对象误入歧途的导火索。这在之前的疗程中已经诊断出来了,而我们现在就是要抹除那条记忆。”
“然后用什么来代替它?”博士问。
“不用什么,我们会留下一片空白。用你刚才那种振振有词的说法,就是把它洗掉。”
“大脑就像大自然一样,会拒斥真空。”博士平静地说着。机器的声音越来越大,于是似乎只有艾米听到了。
“你是说,他们得用另一条记忆,来代替原来的那个?”她为了盖过机器逐渐增大的响声,高声问博士。
他点点头,“是的,否则,那些行为模式只会自动恢复,就像几个小时后突然想起刚才做过的梦一样。”
“所以他们的实验会失败。”艾米说。
她的话几乎被一阵嘈杂淹没了。
那不是能量增强导致机器发出的响声,而是隔壁房间那个被捆绑在椅子上的囚徒发出的嘶吼。
杰克逊从控制台前转过身来,脸上忽然堆满了惊讶和恐惧。
菲莉普丝护士用手掩住了嘴,卡莱尔少校已经拉开了房门。
博士冲过去,抢在她前面跑出了观察室,艾米紧随其后。
“切断电源。”博士一边冲进治疗室,一边大吼,“立刻断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