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成是凭着他的第六感到这儿来的,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当江玉成站在这儿同他谈话时,他感到他今天遇到的事情也曾在范程身上发生过,吃的是同一个人的苦。“老兄,你想这么平庸地生活下去?”江玉成说这句话的时候,两眼流露出期待的神色。
“你不必激我,我喜欢过平静的生活。”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的声音里一定充满了仇恨,“刘元新不会有好结果的,他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呀。”
“其实我们诅咒他是没有用的,他仍在损害着大多数人的利益。”江玉成认真地对他说。
范程的目光又从仇恨中闪烁出一丝笑意,慢慢转到江玉成身上说:“我们可以继续聊一聊,让我妻子弄点菜,我们喝一杯,我好久没有跟别人较量酒量了。我想我们有很多相同的地方。”
“看来你每天都是借酒浇愁。”江玉成问道。
“每天,大概一斤多。”
“好酒量。我是望而却步了。”江玉成说。
“什么酒量,这样觉得时光过得快。没事了,喝得晕乎了倒头便睡,醒来没事儿再喝,好打发这寂寞漫长的岁月啊。”
“你感觉寂寞?”
“你不感觉寂寞吗?”
“为什么不赶走寂寞?”
“没有那个能力呀,只好让寂寞来陪伴了。”范程幽默地说。
江玉成理解了,他是寂寞孤独呀,无法排遣,无处倾诉。只有他和妻子携手相伴,他们总有不耐烦的时候,他失去了自己的专业和酷爱的工作,他还不能回到水城去。也许他与刘元新的和解条款中有这么一条。一个有名气的工程师,放弃了他的理想,与妻子在偏僻的地方养王八。他们是想发大财吗?不是的,他们身上那种知识分子的气质永远也不会磨灭。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中就能发现,他们一定处在无可奈何的境地。
江玉成想不明白,刘元新为什么具有如此大的魔力,轻而易举地排除了异己。那么他范程为什么就老老实实地接受了他的安排?他们是怎么和解的呢?说不定幕后有着彼此认可的交易。
人真是奇怪极了,他一个大男人怎么那么胆小怕事。他担心什么?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秘密协议?刘元新威胁利诱过他吧?
江玉成的思维活跃起来,他想从他身上找到一把解决问题的金钥匙。但是,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
重新出山
范程的妻子是个混血女子,名叫娜娃,一半俄罗斯血统,一半中国血统。她具有一种奇特的混合美,身材修长,鼻子坚挺,蜜色的眼珠儿,肌肤雪白,但是两颊却浮现着欧洲人特有的淡淡的粉红色。
娜娃的生活习惯完全中国化了。不过来了客人她喜欢煮咖啡招待。的确不错,咖啡又浓又香,而且提精神。江玉成和范程面对面交谈着,喝着咖啡,凉爽的微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这时,范程的妻子已经把酒菜弄好了,菜是好菜,有清蒸甲鱼、小葱抹酱、红烧狗肉、麻辣豆腐、香椿炒鸡蛋和猪肉炖粉条。酒是好酒,有水城大曲,东北烧刀子,还有水城黑啤。饭菜简单又丰富,且注意营养。
你一杯我一杯,两个人对饮,娜娃在一边喝啤酒。她很少吃菜,而是和丈夫聚精会神地听着江玉成讲述他和刘元新之间种种纠缠不清的恩怨。当江玉成讲完时,他们投以好奇的目光,然后就是淡淡地一笑。
酒一旦流进胃中,就容易让人兴奋起来,彼此就能拉近距离,变得真实而慷慨。再也不是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而是回归了一个真实可信的自我。范程毫无顾忌地说:“好吧,你要我帮什么忙,江老弟,你尽管痛快地说吧。我也是憋气呀!你说我怎么办?本来我准备忍气吞声了,可你一来就给了我一线希望!”
娜娃说:“老范,你呀一喝酒就兴奋,你先听着不好吗?”
范程说:“我知道。”
江玉成举起酒杯的手扬了扬:“老兄,那我先干为敬了。”他仰着脖子喝干了那杯烈酒,然后吃了一口菜说,“我们应该试一试。我希望我们能联合起来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他默默地看了江玉成一会儿,然后把目光落到他面前的酒杯上:“我很不愿意让你失望,江老弟。”他轻声地说,“我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我与世隔绝很长时间了。我想过,没有用的,那个时间是花不起的。冤死不告状,穷死不打官司,老古训了,不信你就试试?”
江玉成觉得他说的不是真心话,刚才他提到刘元新时,他显出极大的兴趣。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恨,他可能是担心什么,江玉成不明白他担心什么。但他可以肯定,他有他的苦衷。江玉成突然领悟到,一切都是吻合的。刘元新一定抓着他的什么把柄在手里。他要揭开这个谜底,趁热打铁,他又端起了酒杯。
娜娃在一边笑了笑,说:“按说是,有些事儿总憋闷在心里是没有用的。江先生来找你,你应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但要有分寸。”
范程看了看娜娃没吭声,他点上一支烟吸着,然后苦涩地笑了笑:“哎,娜娃,你也敬江老弟一杯。”
江玉成响应了娜娃的敬酒,一连干了三杯。这是范太太敬的酒,他不好意思拒绝。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不能喝了,我有点儿头晕了。”
“要不喝杯浓咖啡解解酒!”娜娃笑着说。
“哦,谢谢。”江玉成想,也许范程当初在建筑联合企业中,对工作过于认真,危及了刘元新的切身利益。他性格刚正不阿,是个挺爽快的北方汉子。江玉成忽然产生了这样一个想法:刘元新在这样一个复杂的联合体企业中会干些什么呢?为什么热衷办个联合体呢?他也许会寻找对手的致命弱点,然后穷追猛打直到他屈服为止。他现在对江玉成是这么干的,恐怕他以前也是这么对付范程的,否则能有什么东西可以促使范程这样的知识人一夜之间放弃前途无量的事业,最终将他的精力泡在这种离奇的养殖场上?这不是他的性格呀。
“老弟,你有什么高超的策略呢?”范程说。
“肯定会有,你曾经主持过建筑联合建筑业的工作。有人告诉我说,你对这个企业的了解要胜过任何一个活着的人,除刘元新以外。”江玉成坚决地说。
范程与妻子交换了一下眼神。“恐怕对你有用的东西我就不知道了。”他依然是那么固执。江玉成站起身来,这时他感到有点儿无可奈何,身心疲倦,到处是墙壁。他确实要完了,可他又不愿承认。他苦涩地笑了笑说:“这么说他也把你打败了?”
范程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盯着江玉成。江玉成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回头望了望。“你这儿还需要助手吗?”江玉成挖苦地问道,“或者说,刘元新利用职权在毁掉一个人的同时也提供这些动物了?”
“养这些狗是我的爱好。养王八是不得已的事儿,人不能没有寄托吧。”他大声吼着,“狗比人忠诚啊,起码它们不会背叛我。”
“言之有理,我们再干一个。”江玉成说。
“喝,这叫酒逢知己千杯少,干。”范程说。
“老兄,你得站出来积极工作,说心里话你得帮帮我。”
“帮帮你可以,但我不会和刘元新发生冲突,你应该理解我的心情。他对我来说,怎么说呢?”范程吞吞吐吐。
“老范,别喝醉了。”娜娃笑眯眯地说。
“没关系,我好几年没这么痛快过了,喝他个一醉方休。”
结果,范程哭了,他举起酒杯的手有点儿颤抖,眼泪情不自禁地往下流,他想控制自己都不可能。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范程的哭泣声感染了江玉成,他们都趴在桌子上哭了,哭得一塌糊涂。娜娃劝着他们,瞅着他们笑,但眼里噙着晶莹的泪花。
两个人醉得不省人事,一直呼呼大睡,什么人间烦恼都抛在了九霄云外。两个人呕吐的污物被范程家的狗吃了,结果狼狗也昏睡了起来。
那一夜特别静,狗儿一点儿也不咬不叫了。娜娃守着他们也不敢睡,她一个人搬谁也搬不动,她又好气又好笑。她理解丈夫的内心,他心里的苦水无处倒呀。本来遇到知音是件喜兴事儿,彼此投缘,无话不谈,这种结局不是她能够控制的。她无怨无悔地照顾着他们。直到第二天下午,他们才清醒过来。
江玉成打开手机,曹玉芹的电话打了进来,生气地说:“你怎么了,为什么食言?”
“哦,对不起,我在朋友家喝醉了,现在浑身还发软呢?”
“你一晚上都没回来?”
“没有,这不刚刚起床。”
“你可要记住,以后别喝得那么凶了。人到中年,身体急剧下降,你要懂得珍惜自己。身体才是本钱,你连本钱都糟蹋了,你还拿什么去经商?!”
“谢谢你,我抽出时间一定当面向你道歉。”
“不用道歉,别忘了我就行了。你也真是的,干吗喝多了。是不是成心躲避我?”
“不是的。我总不能没有一点儿事业心吧?”
“你呀,你总有理由拒绝我,别忘了晚上见,我想你!”
“我怎么会忘了你呢?好的,晚上见。”关了手机江玉成望着范程问道:“怎么样?你得回答我!”
“这样吧,你先回去,让我考虑考虑好吗?”说着范程拍拍他的肩膀。
互相支撑
江玉成洗了脸,吃了一碗娜娃煮的面条。他从屋里走了出来,范程夫妻俩来送他,他心里发冷,脚步发飘,沿着那条平整的走道朝他的车子走去。江玉成上了车,准备返回城里。
他没有再追问范程,他的表现足以让他知道,他是个讲义气的人,不是虚伪诡诈的小人。他们总能找到共同点的,也许过一段时间他会有想法的,因为他感觉到他们有共同之处,这种感觉让他非常自信。
江玉成开着车快要开上柏油路时,身后有人按喇叭。他在反光镜里发现,范程的妻子娜娃驾驶着一辆车追了上来。江玉成把车开到边道上,以便让她过去。她在一阵飞扬的尘土中开到江玉成前面,突然刹住了车。车子停在大路旁边,她走下车,示意江玉成把车靠在她旁边。
“江先生,你就这么走了?我想同你谈谈。”她操着一种奇特的音调望着江玉成说。
“范太太,我们还能谈什么呢?”
“你听我跟你说。”娜娃钻进了他的车子,抽出一支烟,很激动地说,“我丈夫愿意帮你的忙,但是他很担心,他生怕你也是……所以我们商量了一下,他才决定等等看。请你原谅我这么说!”
“真有意思,我还没说声‘谢谢’呢?我理解他的心思。”江玉成苦涩地笑了笑。
“江先生,我不是说笑话。搞设计他没问题,至于别的嘛他不想过问也不想参与。”娜娃一本正经地说,然后点上烟吸着。
“请原谅,范太太,我不是这个意思。”江玉成抱歉地说。
“那你匆忙赶来,究竟告诉他什么呢?他并不像你想象那样知道些什么。”说着她瞥了江玉成一眼。
“你们担心他会报复,为什么?刘元新现在能拿他怎么样,他怕什么?”江玉成有点儿焦急了。
“他倒不是为自己担忧,他只是为我担忧,毕竟受人……”
“恩惠?”
娜娃沉默了。
江玉成也沉默无语了,他将所有一切仔细想了又想,然后说道:“你可能与一个人相处了几十年,然而对他却一无所知。后来发生了意外的事,这时你才发现你以往所认识的人并不可靠,而有一个你从未见过的人却突然伸出手来帮助你。此时此刻对我来说就是这样。我认识的人当中,没有一个人有能力帮助我。我到这儿是来求助你的,你知道吗,我是男人,我不应该这么跟你说这些,你也了解我的难处。”
娜娃那双奇特的黑眼睛忧郁地向大路远处望去。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声说:“我初次见到他时,他是个聪明乐观的年轻人,一个永远只盯着未来的幻想家。他满腔热情,雄心勃勃。可是……”她说话的同时手在比画着,她掏出烟捏在手里,忧心忡忡地继续说道,“我已经好久没看见过他笑了。现在他再没有什么雄心壮志,我在陪伴他面对漫长的苦闷岁月,我希望他快乐起来,早日投入他热爱的工作。可是,你也知道他都五十多岁了。”
江玉成说:“他还行,我聘请他做我的助手。”
娜娃说:“你不会为难我们吧?”
江玉成笑了笑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他帮了我,同时也是帮了他自己呀。”
娜娃一直望着江玉成:“人们得为生活中的一切付出代价。没有播种就没有收获,这是千真万确的真理。为了我们的爱情,为了我,我的丈夫不得不过着隐居的生活。你说他能笑出来吗?所以我决定跟你好好谈谈!”
娜娃又掏出一支烟,江玉成也拿出一支烟,替她点上火后,他陷入了沉思。她一直盯住他,直到他抬起头来。
“现在你该知道了吧,他为什么不敢说。也许你以为他是个胆小鬼。我知道他也是有苦衷的,但是他为什么不能说呢?你应该多了解他!”
“刘元新是个可怕的人,他当时发现范程知道得太多了。范程工作时什么也不想,只有一个愿望,保证工程质量,所以他通过朋友把我调入他管辖的企业,我们生活一直很幸福。突然有一天刘元新担心范程找建筑联合企业的麻烦,就逼走他。范程无可奈何,接受了他给的优惠条件。范程宁愿这样,而不希望他给我带来麻烦。”
江玉成想起了魏朋告诉他有关建筑联合企业的一些内幕。范程被辞退后,刘元新给了他一笔生活费和安家费。江玉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些可怜的人确实受够了,难道还要给他们增添忧愁吗?江玉成默然了,从鼻孔里慢腾腾喷着烟雾。他不解地看着她。觉得他们两口子不应该受到这种待遇,这不是“文革”时期,随便就给人一个罪名就批斗流放,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我丈夫很不幸,江先生。我看到他一天比一天消沉,他现在干起活来就像个小孩子。他的记忆力不如从前了,每天靠喝酒打发日子。我知道他心里很苦。我又劝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