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奶奶真的要走了
快九十岁的郝奶奶病得很重了。
我去看她,她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她看见我后眼睛放亮,嘴唇剧烈地抖动,我以为她要说什么,但最终我发现,她是在对我——笑。
是的,我的郝奶奶在用力地对我笑,她,她本不必这样的,但这就是她的……习惯。
我坐在她的旁边,她艰难地和我说了几句话,我示意她不要说什么,这时候她抬起手,指了指被子,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费力地吐出几个字:“拽一拽。”然后她用手拉被子,但是,被子几乎没有动,她几乎没有一丝力气了……我赶紧把她的被子往上拽了拽,同时把四边四角的被子压实,她笑了一下,说:
“谢谢你。”
她又喘了几口气,说:“我盼着,盼着能像妈妈那样。”
我明白她的意思,大约一个多月前,每次去看她,她都要对我说以下的话:“我的妈妈特别有福,她去世前一天吃了一碗面条,然后对我说:我累了,我要去睡了。第二天再去看她,她就走了……她一点痛苦也没有啊。”
现在想来,她每次都讲这个事情,可能是预感到自己要走了,不过当时我对高危老人的离世没有太多概念,不太明白她们真切的生理感觉,我把这些话当作她的心理宣泄,我无法想象她们对自己生命进程的准确“预感”,那几乎是生命的本能……
我一次次和她说着:“奶奶,你会好的,等到开春儿了,天暖和了,你就好了。”为了让她高兴,我还和她一起计算着到春节还有多少天,我们还憧憬着:她以后一百岁了,我们该如何庆祝。
对我的这种憧憬,奶奶很配合,面带微笑地和我谈论着。她在计算日子时也很认真,现在想来,也许她在想,还能过上这个春节吗……
之后,我增多了去看她的次数,每次去的时候,我都应她的要求,扶她坐起来,背后靠个垫子,同时在她躺下时替她把被子压实了。在那段时间,她特别特别怕冷,对寒气也特别敏感,即她们知道我来过中国首部高危老人深度关怀笔记使一个被角微微鼓起来一点,她都不舒服。
再到后来,她几乎不能说什么话了。因此,我从她脸上看到的更多的是一种歉意,有时她靠在那儿几分钟就睡着了,我就安静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她。这时的奶奶表情是严肃的,偶尔,脸上的肌肉一抖一抖的,我原本想悄悄地走,但是后来又想:她醒来时如果能看见我,她应该会高兴的。再后来想的是:我能这样看着奶奶也很好,因为这样的时候不会太多了……
我有点相信她真的要走了,因此,我本能地想着如何能让她高兴些,于是,去看她时,她只要很清醒,我就在她耳边说着我知道的她这一生的高兴事儿,说那么多人都对她好,说她这一生很有福气……说这些时她的嘴角仍然在动,不知是笑意还是想说点什么,但说不出口……
看着她这个样子,我知道,我们告别的时候真的不远了,那时我真的希望有老天存在,然后实现奶奶最大的愿望:像妈妈一样,睡上一觉就……
自创“体操”
郝奶奶是我终生难忘的奶奶。
她让我明白,临终关怀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我几乎无法用言语表达这种感觉。我的意思是说,她向我敞开了一个临终老人全部的内心世界,同时,其内容又是乐观积极的。她让我从这一特殊的志愿服务中获得信任,并且吸取了良好的人生启示,这两点,对于我深入进行临终关怀意义重大。
关于她,好像有说不完的东西,因此真的不知从何说起……
在她还能够下床走路的时候,每天她都要走出病房,到二楼走廊走上一圈,然后下楼到一楼的走廊,再走一圈,再上楼,回病房。有一次,我在她的病房门口,正好看见她从走廊尽头走了过来……她个头不高,一米五左右,佝偻着腰,她的步伐很稳,仿佛每一步都能踩出一个脚印,表情近于严肃……走廊里本来有许多学生,但面对这样一位老人,同学们都本能地让着路,于是,就出现下面这样的场景:
十几名同学分列在走廊两边,中间是空出的走廊,一个九十岁的奶奶弓着身稳步走着……
奶奶有一种威严,这种威严让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以至于在奶奶走过来的几分钟里,十几个同学居然一句话都没有,静静地看着奶奶,仿佛接受着某种检阅……
在很长时间里,我都以为奶奶这样走是因为在病房里太闷,直到那一天……
那天,我去探看她时已经是晚饭后了,她坐在床边一个小板凳上,收拾床下一个很大的塑料盒子。她慢慢地近于小心地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放在床上,放的时候也很轻,有时放一个帽子却像放个易碎的玻璃杯一样。我想帮忙,但奶奶很坚决地她们知道我来过中国首部高危老人深度关怀笔记拒绝了,那种语气仿佛我再坚持她就会生气,我就站在她旁边,和她说着话。
大概在十几分钟后,盒子里一半的东西都放在床上了,这时我看见她开始把东西放回盒子去。她放了几件后我就很惊讶:东西放回的位置与一开始拿出的一样,顺序也一样,换句话说,第四件拿出的东西就是倒数第四个放进去,而且位置也不变。
我本能地预测最后三个东西的顺序与位置,果然是这样!
我真的很奇怪,这岂不是把东西又重放一遍吗?这几乎是一种无用功啊。
“奶奶,您这是干吗呢?为什么都原封不动地放回去啊?”
“这是我锻炼身体的一种方法,拿起来放回去,手和脑就都能得到训练。”
原来如此……
“那您天天都这样吗?”
“不,我天天走一圈,一周再做一次这样的锻炼,这样我自己就还能走。”
这一刻,我对奶奶几乎有点肃然起敬,我看到了一个九十岁老人的极度自律,要知道,她坚持这么走要克服的东西很多:衰老的身体,以及由衰老而生的越来越大的惰性,而她不但天天那么走着,还自创了“收拾盒子”的“体操”!
她的心中,对“自己能走”有着何等强烈的渴望,又有着何等强大的行动力啊!
老榜样
每次见到郝奶奶,她都会对我笑,那个笑容直接而且灿烂,每次告别的时候她也会对我笑,另外,不论我们多么熟了,她的笑容里始终都有一种……近于礼节性的东西,并且说着感谢我来看她的话。
那个时候,我们经常在二楼的大厅说话,她会在上午九、十点钟的时候坐在那里晒太阳,她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眼睛看着前方,就那么安静地坐在阳光里……
每次看见我来了,她都要挣扎着站起来。她起来很费劲,但总是坚持起来和我打招呼,她说:“这样才礼貌……”我要走时,她还要挣扎着起来,我扶住她不让她起,她就会非常非常客气地说一声:“谢谢,谢谢你来看我。”
她喜欢和我说老北京的事情,比如“北京老三代”什么的。
让我惊讶的是,她甚至认识孙中山。在她小的时候,孙中山去过她家,于是民国时候的事情也是她最喜欢说的。有一次我告诉她宋美龄去世了,她非常感慨,口里嘟囔着:“噢,她也走了,她也走了……”
后来,她明显地加强了锻炼,许多次我去她病房时都看不到她,她不是在大厅晒太阳,就是在走廊里锻炼走步,她对我说:
“我最怕、最怕和他们一样……”她指的是病房里其他几位一动不能动的老人。而实际上,她的年龄比那些老人都大!有一次,我笑着对她说:“奶奶,我真的很佩服你,你真的很有毅力,以后你就是我的榜样了,我就叫您老榜样吧!”
奶奶哈哈大笑起来:“你呀,就想着让我高兴!”
我起身告辞,她又要挣扎着起来,我赶快扶住她,然后我又听到她的非常客气的话:“谢谢,谢谢你来看我……”
替她打的电话
“我非常担心她,不知她怎么样了,你能帮我个忙吗?打个电话。”这是我认识郝奶奶一年多以后,她第一次对我提出要求。
原来,有一个外边医院的护士来这里做志愿者,她对奶奶很好,奶奶曾经多次和我讲起——“国庆节她也不休息,来这里看我,还带我到医院旁边的饭店吃好吃的。”听完这话我真的很感动,这个护士能想到带已经九十岁的奶奶到饭店吃饭,她是多想让奶奶高兴啊!
“奶奶,您让我打什么电话啊?”
“她好久没来了,这倒没什么,只是她说婆婆这几天身体不好,有生命危险,我担心……”
“担心她婆婆?……”
“我更担心她啊,她心脏不好,我怕她这些天太累,怕她心脏出事,我这心一直七上八下的……”
说这些话时,奶奶的表情一直很焦虑,说完后就沉默不语,低着头。
“奶奶,您放心吧,我给她打电话。”
我后来按照奶奶给我的电话打了好几次,一直没人接,我怕奶奶担心就没告诉她,但那两天我有点不敢去看郝奶奶了,怕她问,怕她失望的表情。
等我终于打通了,找到这位护士,她很惊讶我的来电,听完我说的话之后,她那边有点沉默,口里喃喃说:“奶奶啊……”
她告诉我,这几天一直在办婆婆的后事,早出晚归的,她还让我转告奶奶:“等忙过这阵,我就去看奶奶,对了,她的身体还好吧?”
“还好,她就是担心你的心脏。”
“……我知道。”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奶奶,奶奶很高兴,她一个劲儿地摸着自己的胸口说:“那就好,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心脏没事,心脏没事。”
别了,郝奶奶
我不会忘记与郝奶奶的最后一面。
那天是上午,我去医院看她,一推门,我向她靠墙的病床一看,那个床竟然是空的!我心一惊,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而又转向其他病床时,我笑了,原来奶奶被调到了中间的一张病床。
我走过去,发现她正在睡觉,我放轻了脚步,走到她跟前,她们知道我来过中国首部高危老人深度关怀笔记她睡得很沉,但睡姿却是一个危重病人的样子:侧躺着,头不是枕在枕头上,而是耷拉在枕头上,身体也微微蜷着……
看她这个样子,我有点心酸,也不忍心叫醒她,就走了。
这一别竟是我们的永别。
当天中午,奶奶去世了。
我第二天再来的时候,她的床空着,奶奶不在了,她真的走了。
我们相处一年多了,现在,她在另一个世界了……
我在奶奶床前站了好一会儿,最后走了,当我快走到门口时,护工忽然喊了我的名字,对我说了一句话:“那天,郝奶奶知道你早上来过了。”
一句话,我的鼻子有点发酸,不知道为什么,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我来到走廊里,慢慢走着,突然间,有一句话出现在我心里:我和奶奶认识一年多,我陪伴她走完了生命最后的旅程,最后,这一句“她知道你来过了”,足够了。
足够了。
在奶奶去世的三四天内我都没有哭,对奶奶来说,她实现了安详离去的愿望……但是那天,我从一楼走向二楼,在楼梯拐角处我站住了:墙上有几张照片,有一张是几个老人围着一张桌子在看报纸,郝奶奶就在其中。
她侧着脸,表情认真而专注……
看着她,突然间,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