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天,我一直想办法把这个谣言扭转过来,但不久就在大厅里发生了这样一幕,那是几个“老小孩”之间非常有意思的对话。
“俄语奶奶”和“警惕奶奶”又发生了矛盾,后者忍无可忍,对着“俄语奶奶”大喊:“你不是好人,你是舞女,过去你是舞女!”
“俄语奶奶”一愣,不知道这话从何而来,也不认为这是在说她,因此并不生气。但那个爷爷愤怒了,他用颤抖的手拍着桌子,口里喊着:“舞女怎么了?舞女也是人!舞女也是受害者!
你不能瞧不起舞女!”
天啊!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最有意思的是,“俄语奶奶”仍然听不懂,还在乐滋滋看着面前两个人大喊大叫呢!
日历牌的秘密
一天,我去看“警惕奶奶”,她很认真地问我:“今天星期几?”
我说:“今天星期三。”
“不,今天星期五。”她大声纠正。
我笑了,“奶奶,今天确实是星期三。”
“你这人怎么这样,告诉你星期五就是星期五!你为什么骗我?!你出去!”她居然生气了,而且脸上的表情表示她已经气坏了。
我很奇怪,怎么说着说着就翻脸了,而且还气成这样,不就她们知道我来过中国首部高危老人深度关怀笔记是个日期嘛。
终于有一天,我明白了,对她来说,日历牌并不代表时间,而是代表她的孩子来看她的时间,她说了这样的话:“翻一页,我女儿来的时间就近了一天,翻了七页,我女儿就来了。”
她的女儿来看她,然后走了,然后,她的希望就在那个日历牌上,每次撕的时候,她都非常高兴,那“刺啦”的声音是她最愿意听的,那个日历牌代表着她对这个世界独特的时间概念,即日期年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天是那“七天循环”中的一天,“七天亲情循环”中的一天……
而那一天,她记得是周五,也就是说女儿再有两天就来了,但我纠正说是周三,则一下多出两天,多出两天的等待,她当然非常生气,以至愤怒。
从那以后,再去看她,每每看她抖抖颤颤地摸出日历牌让我撕,我就会对那本小小日历心生敬重,我也就郑重地撕下一页,交给她,然后特地在她耳边说上一句:“奶奶,又过了一天!”
“警惕奶奶”在和我认识一年半后去世了,我想,在天堂里,她的内心一定恢复了平静,不再那么紧张和警觉了,奶奶,祝好……
为九十岁的老人戴手套
和警惕奶奶同一个楼层的“佛奶奶”也九十岁了,之所以叫她“佛奶奶”,是因为她虔诚地信佛。
“佛奶奶”面相安详,方脸,下巴有点“地包天”,每一次,她坐着轮椅出来,都有“佛家音乐”相伴而来,她的脖子上挂了一个金黄色的兜兜,上面绣着佛祖图像,兜里放了一只永远播放佛乐的梵乐机。
她很干净,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乱,轮椅边上挂了一个塑料袋,里面放着卫生纸,供吐痰时用,她从来不向地上吐痰,每次要吐了,就哆哆嗦嗦地去塑料袋里找纸,实际上,她的行动已经非常困难,即使我替她把塑料袋的袋口弄得大一些,她也要摸上一两分钟才能找到。
她是河南人,有一次我问她:“奶奶,您这么信佛,那您告诉我,佛是从哪来的呢?”
她明显是听错了,以为我问她是从哪来的,说了一句话,我当时就乐了,我们的对话放在一起就是:
“佛是从哪里来的呢?”
“是从河南逃难来的。”
每次出门,她都坐在院子里一尊大佛像的对面,然后一上午不停地用双手拜着,对她来说,到院子里来,与其说是晒太阳,不如说是在佛的对面,她觉得踏实。
在众多老人中,她的苦恼会好劝一些,只要提到佛就可以了,比如,我对她说:“奶奶,您看您多有福啊,这么大年纪眼睛也好,耳朵也好,这肯定都是佛保佑您的。”
“是的,佛对我好。”“而且您看,这院子里恰恰有一尊佛像,这就是为您而设的。”
“是的,我天天来拜啊。”
“佛对您这么好,那您得天天高兴啊。”
“我高兴,一定要高兴。”
和她在一起时,我的任务就是提醒佛对她的好,然后说些事情,再归到佛上去,这时候她的脸上并没有太大的喜悦,却是更加虔诚的样子,我说一句,她就向佛像那里看一眼,然后双手合拜,之后,她的表情和神色就会有明显的放松,不像刚出来时那种紧绷的或者“防范”什么的样子。
(提醒:对高危老人来说,以她最重要的东西为“引子”,劝解她的一些烦恼,增加她的快乐,这是非常简单实用的方法。)
秋日的一天,走进医院,我看见“佛奶奶”坐在小长廊前晒太阳,她戴了一顶红色的高顶帽子,显得特别喜气,我蹲在她面前:“你好,奶奶。”
“呀,你来了!”她挣扎着把身子往前探。
我扶住她,然后和她聊天,聊了一会儿,她忽然哆哆嗦嗦把手探进胸前的袋子里,拿出一个东西,我一看,是一个线手套,魔术手套的那种,可以露出五个手指头。
“这是大学生给的。”她说。
“是吗?那多好啊!说明人家喜欢你。”说这话时我心里很感动,多好的志愿者啊!肯定是她们在与老人聊天时,握住老人的手,发现老人的手有点凉,就把自己的手套送给老人了,这是一个很精巧的女式手套,蓝、白、红三色丝线交织着。
“奶奶,这都是佛对你好,否则怎么会遇到这么好的人呢?
还送给你手套。”
“是啊,佛对我好,总能遇见好人的。”
“奶奶,你为什么不把它(手套)戴上呢?”
“戴不上。”
这时我才发现奶奶的左手始终放在轮椅的下方,并且手指都伸不直,蜷在一起。
“奶奶,那我帮你戴吧。”
“好的,那就谢谢你了。”
我把奶奶的左手轻轻拿起来,拿起来的时候她的手仍然伸不直,我就把手套先套了上去,这时只有一个手指自然地伸了出来,其他的还都看不见,我把手套的“孔”伸开,看见奶奶的一个指头,不知为何我竟突然觉得这是一个婴儿的手指,我伸进左手,握住手指,轻轻往外拽,拽出来了,我笑了笑,然后再找其他手指……
在整个过程中,奶奶都安静地坐在那儿,身子微微前倾,我也知道了奶奶左手的任何一个手指都不能动了,那一刻,我的心里有点难受,戴上手套,一个多么简单的动作,但对她来说已是奢望,即便我们有爱心,但若不细心,也无法发现这一点……她她们知道我来过中国首部高危老人深度关怀笔记太老了,太弱小了,就像婴儿一样。而在我们心中,我们潜意识里知道,婴儿自己是戴不上手套的,但我们潜意识里真的没想过——如婴儿般的九十岁的老人,也是戴不上手套的,我和她认识这么长时间,也没有这样的意识啊!
我花了近五分钟时间给奶奶戴上了两只手的手套,然后再把戴上手套的手握在手里,暖和一下还露在外面的手指头,奶奶仍然是身子微微前倾,和我慢慢说着什么……在我的旁边,有两个女大学生正陪另一个坐轮椅的奶奶说话,时不时有笑声传过来,而不远处还有几只鸽子在地上觅食。这一刻,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很……很……好。
确切地说,是美好。
(提醒:许多时候,不仅要把高危老人当做孩子,还要把他们当做婴儿,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知道他们的不易和需求。)
一个人的鼓掌
有一天,一个歌舞团来医院为老人做义务演出,许多演员在大厅里拿着麦克唱歌,医院特意打开了各楼走廊的喇叭,这样,病房里不能下地的老人也就能听见了。
我在大厅听了一会儿,就到病房去转转,等我走到二楼“佛奶奶”的病房时,看见她正一个人坐在床上,后面靠着厚厚的大被,此时她明显在仔细倾听走廊里的歌声,表情很专注,稍微低着头……
等到歌曲结束时,让我非常惊讶的一幕发生了,奶奶艰难地抖颤着举起了双手,认真地——鼓起掌来!
天哪,这个病房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而她听的又是走廊里的歌声,但她仍然在如此有礼貌地——鼓掌……
那一幕,我终身难忘……
我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在走廊里转了转,几首歌后,我重新回到“佛奶奶”的房间,和她聊天。
我坐在她床边,把胳膊放在保护老人的那个护栏上,她则始终靠着大被坐着,我们聊得很高兴,她说着她的孩子、她的身世以及把孩子培养成大学生的骄傲。聊了一会儿后,我发现她反复吃力地做着一个动作:想把身上的被角往上拽,我就替她拽了两次,但她还往上拽着,后来她终于把被角提了起来,然后向……
我的方向运动,最后,她把被角放在了我压在栏杆的胳膊上。
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她非常吃力,有点抖抖颤颤的,我很奇怪,把这个被角放在我胳膊上干嘛?只见她还没有停止,开始动我的胳膊,好像是让我拿开,我拿开了胳膊,她又哆哆嗦嗦地把被角搭在了栏杆上,然后对我说了一句:
“把胳膊,放在……上面吧……要不,硌得慌。”
天呐,她如此艰难地做这些动作,就是怕我胳膊压在栏杆上硌得慌,而在我们说了几句话之后,这位九十一岁的奶奶就开她们知道我来过中国首部高危老人深度关怀笔记始着这一艰难的行动,找个东西帮我垫上,她嘴里仍然和我说着,但心里想的却是被角的事情,经过近五分钟的努力后,她成功了……
明白这一切后,我的鼻子有点发酸,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我的好奶奶啊!
一年后,“佛奶奶”去世了。
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很“健康”,面色红润地在院子里晒太阳,戴着她标志性的红色帽子,远远地看着我,我对她打招呼,她就那么一笑。她笑的时候很有特点,脸上肌肉几乎不动,但你就是能感觉到她笑了,并且觉得她笑得很“舒服”。
如今,她走了。
“佛奶奶”的一生可以用她自己说的三句话来概括:“养了三个孩子,都是大学生”;“孩子们对我也孝顺”;“佛对我好,我也对佛好”。一个人的一生,到了生命最后阶段,往往只剩下几句话可以说,但这几句话又足以支撑整个临终阶段。其实,人这一生,只要找到几句话,这一生就够用了。
之后的日子,一想起她,我就想微笑,我真的不觉得她去世了,在我心中,她永远地坐在那里,戴着她的小红帽,远远地看着我,我一笑,她就笑了,脸上的肌肉几乎没有动,但她就是笑了……
(提醒:当老人到了人生最后的阶段,请为她的一生寻找两三句话——能让她觉得这一生过得很值、活得很快乐的话。另外,如果你真的帮助过一位老人,她给你的温暖,会让你终身难忘……)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对我说这话的是“佛奶奶”的女儿,这也是我第一次从被我关怀的老人子女口中听到这句话。
这是一位六十多岁的女士,她很突然地出现在我面前,当时我正在医院院子的一个角落坐着,而她,明显是特意走过来的。
她对我说:“我母亲晚年很少照相,因此我们只找到了她与你的合影,我们就把这个照片放在屋子里做纪念,谢谢你,真的谢谢你给予母亲的精神关怀。”
我一时有点手足无措,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然后她主动伸出手来,我赶快握住她的手,她又说了些谢谢的话,那种表情是由衷的,这种由衷让我非常感动。真的,我无从想象在我的关怀服务中会出现这样一幕,这是我生命里一个猝不及防的感动,我甚至觉得有什么从天而降,并且把不属于我的东西放在我这里了。噢,也许,许多子女都会在父母去世后的某一时刻,在心里想到我们这些人吧,也许只有一次,也许只有几秒钟,但对我们来说,就是巨大的意外、莫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