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芝不知他的笑意来自何处,只觉得有些奇怪,既然看不穿他的意图,便先不要再有任何话语。
她垂首,神色平静,静静等待他先开口。
四周一片静谧,往日里院中一直啁啾不休的鸟鸣声在此刻都不闻,微风也在这时添了几分凉意,比往日里凝重了些。
凤芝心中有些惶惑,她是惹他不快了吗,他是因为她没有周全回答他的问题而恼了吗?
“那么,姓氏呢?还是你原本就姓凤?”顾云深的目光终于由那云天外悠悠转回。
“姓白。白凤芝。”突如起来的发问,凤芝潜意识便作了答,可她的回答听在自己耳中,突然多了些弥补与安慰的意味,或许是察觉到他的不快令她心中不安,于是她想迅速回答他的问题。
那凝重的风声瞬时而过,变得清朗起来。
学堂设于院落之中,造型极为简约,只靠四根木制立柱支撑,顶上也只用竹棚蔽日,四周挂有竹帘。
这样简约的设计,原意是奉老庄之道,与无为自然相契合,天象与自然相融合。伴着鸟语花香,清风徐来,做学问时也可更加专注些,心境自然也开阔许多。但唯一的缺点是,十分受天气和光线的影响。
顾盼间,黄昏已悄然而至,四周变得昏暗而朦胧。
“很好,白风芝。从今后你好好习字,便算是没有辜负我。天色不早了,我们都该回去了。余下的罚写,我明日一早上会叫伏寿交给你。”
“这不合适,公子,婢子不能拿了您的字帖,还要让您替我罚写。这不是公子这个身份的人应该做的事。”正当顾云深要起身离开之时,凤芝连忙阻拦。
她不能亏欠他太多。
“那么,你觉得,我这个身份的人,应该做些什么?”顾云深刚要离开,听到此话,不觉有些好笑,又有些诧异,他对她的见解十分有兴趣,便方又坐了回去,但却并没有坐端,而是将整个身子朝向凤芝,他将手肘置于膝盖上,一双如流星般灿烂的眼眸,在这个昏暗的天色下,发出灼热的光,羽剑一般径直果决地朝凤芝射去。他在期待,在认真地期待,因为这个倔强的丫头总是可以带给他比预想多上千倍的惊喜,他无比珍视与她的谈话。
“大概,不是金榜题名,以文治济怀天下,便就是上阵搏杀,以武功报效国家吧。”
自从那日王怀基留宿大娘子处后,便几乎日日都去,与大娘子讨论庙堂之事时,也总是叫她在一旁服侍。凤芝能明白王怀基是在有意让她听到,便都心怀感念地认真聆听。
这段日子以来,便也听了不少王怀基对于朝堂之事的见解和对时事的看法,这是她从未踏进的新世界,这是令她敬畏无比感慨万分的世界。
原来在长青乡的那一亩耕田之外,竟然还有如此博大广阔的世界。这个世界激起了她体内一种莫名的感知喷涌欲出,令她愈来愈想要脱离从前的纷乱与不堪,摆脱困扰在她身旁的泥泞,愈来愈想追逐一个更加高洁,更加丰满,更加缤纷的灵魂殿堂。
但王怀基的举动,终究还是让凤芝在这个表面密不透风,实则藏不住什么秘密的大宅院中,收到了无数艳羡,嫉妒和厌恶的眼光,也收到了身旁无数的嘀咕不休与小声议论。
令这些人惊异的是,原本王怀基能日日来仪祥阁已经够算是一件奇闻异事了,更没想到的是一个皇帝宠臣居然能对一个区区二等女使心怀恻隐之心,竟有意栽培她。一时间他们竟怀疑,是菩萨仙子,降下来一个巫女,专门去勾主君的魂魄。但令凤芝感到奇怪的是,那些在府中有些年资甚至是年资已久的老人,对此事却并不感到诧异,就如,云嬷嬷,还有那几个主管后院琐事的嬷嬷们。
然而凤芝并不在意那些恶意,这样的恶意与自己十余年来的遭遇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那你觉得,我是哪一种?”顾云深的话继而传来,打破了凤芝纷繁的思绪。
“婢子怎敢轻易揣度公子的心意。想来,无论是文治还是武功,大概以公子的才干,都可有一番作为吧!”凤芝小心翼翼地回答。
对于像顾云深这样,出生于世家大族的富贵公子来说,对于这些政论的东西,自是要十分谨慎,不可多言甚至妄言,若是有一句不妥当,那对于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说,自是一场灭顶之灾。这是她听王怀基讨论时事以来,所产生的一种自觉的认知。
“哈哈哈哈哈哈,小丫头,什么时候竟也学得如此油嘴滑舌了。”顾云深纵声大笑起来,不是往日的微笑,而是朗声大笑。
凤芝从未见他如此笑过。他的笑声像是她曾在大娘子屋中听到的胡琴般爽朗,清明,如万丈悬崖上飞流而下的瀑布,带着清冽的气息,又如风高云淡时的悠然拂来的一阵惠风,不失柔和。既有温润的质感,又兼有独属于男性的剽悍狂放。
望着凤芝疑惑的面容,顾云深收敛了笑声,“我既已问你,就是想听你说实话,你只说你想到的。若你所说同我一致,我自是喜不自胜,又觅得一知音;若是同我不一致,也不必担忧会得罪我,我一向主张广开言路,若是要求得发展之路,自是要接受驳悖之论。更何况我自认心胸宽广,还不至于与你这样柔弱的女子计较。”
他一席话,似乎堵住了凤芝的所有退路,今日看来是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了。更何况他是侯府嫡子,自是气度非凡,格局深远,既然他说过不会与她计较,便自是不会做那出尔反尔之事。
干脆,壮着胆子,今日就吐个干净痛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