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孩子在身边的日子是孤单的。随着春播时节的到来,南慕白能陪着田芬芳的时间也是屈指可数的了。南慕白从早上照料好妻子后,就去忙紧张的春播了,有时候中午回来后,田芬芳的卫生情况就会变得非常的糟糕。这样的日子终于耗尽了南慕白的耐心。渐渐地,南慕白又恢复了以前的唠叨了,田芬芳的心绪也一天天的坏起来。对于好强的田芬芳,丈夫的埋怨和唠叨简直就是她的致命伤。一次,南慕白拖着疲惫的身躯从田间回来后,看到妻子身下又是屎又是尿,他抑制不住地大声痛哭起来,他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惩罚他。那天,南慕白边哭边给妻子擦洗身子,面对丈夫的痛哭,田芬芳的心凉透了。这样的日子,谁如果都没法选择的话,她愿意做一个选择。她觉得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一个人的时候,田芬芳忍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孤单,她的心里已经堆满了难以排遣的压力,来自母亲的压力,来自丈夫的压力,来自命运的压力,来自死亡的压力。有时候,她看着小女儿贝儿离去的孤单的背影,仿佛看到了自己。这时候,她想到了死。不是她不想活,而是她活不起了。生活中太多无形的压力正在一寸寸摧毁着她的生命,她听到了肌肉腐烂的声音,她闻到了腐肉发出的腥臭味,她看到了丈夫脸上的绝望。田芬芳再也坐立不起来了,甚至连一小碗饭也吃不下了,后来,连一口水也喝不下去了,她的脸色一天天的憔悴下去,后来,唯一预示着生命细胞还没有完全坏死的月经也停止了。田芬芳看到了死神,它在朝自己招手。曾经那些强烈想活下去的念头,田芬芳渐渐都遗忘了。此时的田芬芳,心如死灰,形容枯槁。
南慕白怎么也没有料到妻子的病情恶化的有这么快。妻子臀部的褥疮已经彻底腐烂并且化脓了,肌肉的腐烂面积一天天扩大,已经蔓延到大腿和后背部位了。屋子里已经隐隐出现了腐肉的味道。打针吊水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了,三月末的气温已经比较高了,南慕白担心气温再这样升下去,褥疮的腐烂会失去控制,现在,背部的皮脂层下面已经烂开了。抱起妻子,南慕白都能听到皮肉撕裂和血水流动的声音,被褥上面已经渗进了大量的血水。南慕白担心,万一招惹来苍蝇什么的,一切就都完了。南慕白再也没有心思管春播了,他开始后悔,没有一直陪着妻子。他知道,妻子的病情之所以恶化的这样迅速,主要是因为妻子的心事一天天重了起来。南慕白自责,春播忙昏了他的头,他竟然丢下妻子一个人在家里,他忘记了妻子的心性是那样的高,他竟然在妻子面前愁眉苦脸,甚至还痛哭不已,妻子之所以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自己负有很大的责任。后来,在妻子的坟头,南慕白常常为此追悔不已。
“芬芳,你想孩子了吧,我把他们从学校里叫回来,好不好?”
田芬芳盯着南慕白看了几分钟,轻轻地摇了摇头。
南慕白料到妻子会是这样的反应,他默默地替妻子盖好了被子。田芬芳的眼睛又闭上了。南慕白默默地卷了根又粗又长的旱烟卷,架到了耳朵上,顺手拿了盒火柴,慢慢走出了屋子。他背靠在院子外面的那棵老杏树上,取下旱烟卷,划着了一根火柴点燃了烟。烟卷咝咝地燃起来,一股青烟冒了上来。南慕白急急地吸着烟卷,一口接一口,中间几乎没有换气,“咳”南慕白被烟卷呛得咳出了一大堆眼泪鼻涕,他的胸口隐隐作痛。南慕白一看烟卷,已经燃完了一大半。他眯缝着眼睛看着老杏树上的花苞,有粉色的,有白色的,夹杂在若隐若现的嫩叶间,这美丽多么像当年那个令他爱的发狂的田芬芳啊!充满青春活力,充满希望,美丽且又多情,抓挠着他的心。
那年,南慕白23岁,早已经在几个大队合办的小学当民办老师四五年了。早些年的公社集体劳动锻炼了南慕白强健的体魄,近些年的悠闲生活塑造出了南慕白与众不同的气质。所以,23岁的南慕白是极受队里女子的欢迎的。然而,这时候的南慕白是心高气傲的,方圆几十里的姑娘们,南慕白没有一个看上眼的,南慕白一直在等,在等那个可意的人儿出现。尽管往老南家牵线搭桥的人大有人在,可南慕白就是不当回事。有时候,南慕白有一种自己是养在深闺中的待嫁闺秀的错觉,而不是一个大老爷们。按乡里的习俗,被踩断门槛的应该是女方家的门,但现在媒人快把老南家的门槛踩断了。这有违乡俗的事儿,谁都不拿它说个理出来,谁叫老南家的南慕白太招大姑娘们喜欢呢?
有一回,南慕白倒是中意了上庄大队的女子张兰,大有谈婚论嫁的苗头。这个消息一经传出,几个大队立刻沸沸扬扬,不知哭红了多少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还有亮闪闪的小眼睛。只是,没过多久,就传出南慕白和张兰告吹的消息。同样的沸沸扬扬,一双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和亮闪闪的小眼睛又转动的没完没了。那时候的南慕白是优秀的,没有人在乎告吹的原原由由。后来,大队传开了一个消息,说是上庄大队的女子张兰因为出了打胎的事,在家里哭的死去活来的,又是闹跳水井又是闹上吊的,把爹妈都急出病来了。
“打胎?那女娃肚子里有种了?”
“那女子肚子里的种是谁下的呢?”
“管他是谁下的种,反正是野种就对了。”
“那你们说这种是不是南慕白下的呢?”
“是南慕白下的种?那还和人家女子拉倒了?”
“男人嘛,占了便宜还管你好死歹活呢。”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那南慕白是谁?是咱们大队的老师。人民教师你知道吧?那叫啥,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承认着呢,你一个连屁都放不出名堂来的小蒜头,净胡说!瞎说!”
“谁说我放屁放不出个名堂来?”接着一串山洪般的响屁排山倒海一样的响起来。
“哈哈……嘿嘿……嘻嘻……”笑得一个都摞到另一个上面去了。
“你亏你先人!看把你给能的!”
……
南慕白失恋了。在几个大队因为他和张兰告吹的事而喧哗不断时,南慕白却陷入深深的苦恼之中。南慕白最先感到的是丢人,大张旗鼓的恋爱还没有风光完一个季度,就过早地凋谢了,这无疑等于给自己的脸上抹了道黑。南慕白然后感到的是气愤,气自己瞎了眼睛,竟然和张兰搞上了恋爱,再次感到的是痛苦,就算这场恋爱再怎么不完美,年轻的南慕白毕竟从中尝到了甜头。那是来自异性的力量,单凭他南慕白一个人是绝对没有那种强大的力量的,强大到可以几宿几宿的写情书,竟然感觉不到困倦。现在,这种力量没了,就像电路突然被掐断了一样,南慕白的两只眼睛也不再像白炽灯那样明亮了。恋爱就是这样,不管它到底是否靠近爱情,总能给深陷其中的人神奇的力量。这几乎是人类学中最扑朔迷离的难题,南慕白想。可是,南慕白的这种苦恼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因为,南慕白嗅到了爱情的味道。的确,当南慕白遇见田芬芳的那一刹那,他几乎就相信了小说中男女主角所谓的一见钟情。而在这之前,南慕白对一见钟情是最嗤之以鼻的。那天,南慕白所在的学校举行篮球赛。比赛双方是校教师队和大队社员队。这样的比赛规模自然是不能小的。那时,整个大队响应国家农村土地制度的改革,已经全部实行了包产到户的生产责任制。土地按亩划分到每家每户后,拥有了自己土地的社员们劳动积极性都很高,每天天不亮就出山,天不黑不回家。在比赛消息公布出去之后的几天内,各个大队的人都加班加点赶农活,好抽出时间来给自己放一天假,凑凑比赛的热闹。有的人不惜揪着娃们摸黑早起把黄田给撂倒在地里了。那个架势,男人们说起来都趾高气扬的。
“就那么几把黄麦子,跟灌篮一样一抬头一举胳膊就给撂倒了。”
“你把黄麦子撂倒到哪里去了?不会撂到学校操场上那个篮球框里去了吧?”故意有人捣乱。
“撂哪里了?当然是撂倒到我家地畔上去了。你个坏怂,看比赛那天不把你撂进篮框里去。”
嘿嘿一阵大笑。
操场四周人挤得满满的,有白发苍苍豁牙漏风的老人,有身强力壮满面红光的中年人,有叽叽喳喳朝气蓬勃的半大孩子,有穿着开裆裤鼻涕汪汪的小洋葱头,有油头粉面嗑着葵花籽的大姑娘,有织着毛衣纳着鞋底的婆娘,如果你仔细看的话。这是一场空前规模的乡间盛典,每个人都做好了准备打算参加这次狂欢。南慕白自然是这场盛典的领军人物。他的一次次灌篮引起人群中一声声的尖叫,尤其是撩起了那些嗑着葵花籽的大姑娘们的心潮。在一场激烈的交锋对决中,南慕白就在这些嗑着葵花籽的大姑娘中间看见了田芬芳。田芬芳高挑迷人的身段,饱满抢眼的线条,尤其是那两条乌黑发亮的大辫子,一前一后柔顺的搭着,简直就是女性柔媚的全部象征。一刹那,南慕白的心就乱了,此后,他再也没有灌进去一个篮球。一次,竟然抱着篮球一个腾空投进了社员队的篮框里,人群中间爆发出一片欢呼声,还有叫骂声。
“这个二百五,灌篮灌疯了吧!地鼠拉粮食都知道往自己刨的洞洞里拉,他倒好,灌篮灌到对手的篮框里面去了,去他娘的南慕白!”老校长杨国汉嘿嘿骂了两声。
“没事,只要不睡错床就行。”一个年轻人插上嘴。
“你可真要小心了,晚上他南慕白走错门再上错床,钻你被窝里去喽。”
“去去……净放臭屁,我又不是个娘们,要钻,那也应该钻张兰的被窝里去。”人群中又嘿嘿几声,“他妈的,不说话不知道自己嘴臭。”
“人家那叫思想觉悟高,眼看着社员队要输了,帮衬着给投了一个进去。”一个豁牙老头边说着边用手擦着往外流的哈喇子。
“老汉,那不叫思想觉悟高。那叫做二愣子,大超子。”一个满脸罩着尘土的半大孩子嘻嘻哈哈的说着。
“唉时代不同了,那会还叫……”老头拉开了训诫的姿势。
“老汉。”半大孩子朝老头扮了一个鬼脸,跑开了。
“这是谁家的娃,忘本喽,想当年,我们还在吃苦遭罪哩,唉,这世道又要变了!”老头的豁牙淌出了更多的哈喇子,长长一串,全滴落到了前胸口。
“叔,刹住,刹住,咱刹住啊!今天咱不说,今天咱说比赛啊!”一个中年汉子赶紧递给老头一棒卷好的旱烟卷。
“噢,是烟卷啊,烟卷好烟卷好……”老头子张开的豁牙里面不断流出一串串哈喇子,他双手手心手背的抹着蹭着,然后把烟卷塞进了嘴里,“火,火哩?”,他寻找着中年汉子的火柴,颤颤巍巍点着了烟,猛吸了一口,“咳咳”,又是一通鼻涕哈喇子,他摸了两把,茫然的望着这些儿孙辈。
人群跟着比赛时而欢呼时而叹气,南慕白的心完全不在球赛上面,那个传过来传过去的球不时落在他的手中,又被对手抢了去,他的脑中只剩下田芬芳一个人,还有那两条又粗又亮的大辫子。当然,南慕白知道田芬芳这个名字是在比赛之后的事情了。那场比赛,谁都未曾料到,校队竟然输给了社员队,南慕白被校长罚扫了整整一个月的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