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还是雾蒙蒙的,已经阴了好多天了,老天爷似乎是故意要和人使性子,秋收已经进行了好长一段日子了,当然也把这晦气的天气是计算在内的。高粱像大战了几天几夜然后败北的大红公鸡,鸡冠被撕得粉碎,红里透黑的穗子分明就是那破碎的鸡冠滴淌过的鲜血被风干了的丝丝血痂,黏在一起,好像中世纪的奴仆低垂着挂满凌乱头发的瘦脑袋。荞麦已经彻底变成了黑色,失去了往日夺人眼球的红,那种红不是张扬的红,不是大紫大红的红,而是看起来很含蓄内敛的红,是一种只有被成熟底蕴烘托着才有的沉稳的红,忙着秋收的人,只有小心翼翼,才配得上拥有它的累累硕果,一镰刀下去就是一次虔诚的朝拜。可是,现在只要你走出院落,只要你伸直颈项,满眼都是那叫人心里不是滋味的黑。能怪谁呢,今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在这个收获的季节,老天爷总是低垂着双眼,眨巴眨巴着就掉下来了一大把一大把的眼泪,而且没完没了。苞米已经被人放在了脑后,再怎么被雨泡,也不会担心玉米棒子会失重掉下来,要真是那样,倒省得农人在那一行行的玉米杆上把它们一个又一个的掰下来。有时,你瞅着那苞米穗一天比一天黑,水淋淋的,附着在它上面的新生穗子又黄白黄白的,好像化脓了一般,你的胃里就翻滚着还未消化掉的食物,兴味索然。于是,村里人就索性不去管它们,爱咋地咋地吧。
当雨已经持续了将近一周之后,村里所有的人已经能安然接受这一切了。生活在这种靠天吃饭的地方的农民是不会责怪老天爷的,虽然他们有时也会偶尔发一两声牢骚,但那都是无关痛痒的,在他们心里,一直装着这样一个古训:老天爷是管大家的。打雷下雨,刮风晴日头,是放大家的。急也急不出个什么来,那就继续做手头的事吧,总有一天老天爷会给我们顺心日子的。看看,我们的平头老百姓就是这样尽人事知天命的……既然天天下雨,田间的农事不能干,那就在自家的小庭院里忙进忙出吧。至于他们在这阴雨天究竟在忙着些什么,谁也说不清楚,就连自家的人也说不清楚。山沟沟里的农民就是这样,就算一场大水下来把自家的房子搬走了,灾难过后,他们很快便会收起悲伤,开始思考接下来怎么样才能把地基打得更结实一点,把土墙筑得再坚固一点,怎么样才能避开下一次的洪水来临,这之后,新房子很快就会成形,他们似乎天生就有一种接受命运的本能。山沟沟里朴实的农民就是这样,惊惧随着山水一起流走了,然后苦水也就顺着汗水流走了,抱怨就留在住进新房子的那时候,和左邻右舍一起当做消遣谈资用。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他们永远都是忙忙碌碌的,忙是一个好农民的标准。而这个标准是谁定的,只有他们疲惫的身心知道……
在这个灰暗的多雨季,南慕白家的洋芋地里却有着独树一帜的翠绿,给路过的行人心头注入了一点生机。尽管雨已经下了这么久,其他家的地里早已不见了昔日的绿,在阴沉沉的天空下都透着一种死灰般的气息,但南慕白家的洋芋地里显得异常的绿,绿的那么张扬,张扬得让人有点妒忌。妒忌是正常的,因为那种绿就像一种永恒的希望久久的驻扎在南慕白家的地里不肯离去。而其他家的绿都叫这雨水给冲刷掉了。在看不到希望的日子里,那么一点点的绿就已经足够叫人眼红了,还好,雨天减少了人们的出行,于是这种眼红大多就在黑暗中经过一个晚上悄悄地褪去了。
其实村里人都知道,南慕白家地里的绿并不是老天爷对他的眷顾,只是今年播种期南慕白因为地太干迟下种了半个月的缘故。当时他们还笑南慕白可能连种子都收不回来,可谁知倒阴差阳错的让他捡了这么一个大便宜。自家的秋田好不容易抗过了秋旱,却溺死在这迟来的秋水中。他们怎么能不眼红?怎么能不妒忌?虽然只是几亩洋芋,可是对于山沟沟的农民来说,那就是来年一年的吃食啊,就着白面条,黑面条,黄面条,完全充当了蔬菜的角色,再来盘炒洋芋丝、炖洋芋片,再加上些猪肉臊子或者猪肉片,要多美气就有多美气!大多数村里人穷,买不起蔬菜,自家产的洋芋就是敞开肚皮吃,也不会心疼花钱。就因为这些,他们就偷偷地妒忌南慕白,甚至有的还会在暗地里找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悄悄地骂上几声南慕白。山沟沟里农民的嫉妒之心就是这样赤裸而又隐晦。于是,妒忌就在这持续的阴雨天中升温了。窸窸窣窣拖拖拉拉的声音,就回荡在这雾蒙蒙的天气中,整个山梁若隐若现,两个人影就像晃动着的鬼影一样,从南慕白家洋芋地的这一头飘到另一头,又从另一头飘到这一头。漫山遍野湿淋淋的,可是偷挖洋芋的心是火热的……
然而,南慕白却看不到,这张扬的绿,还有这偷偷摸摸的妒忌。他正在医院里陪着妻子和死神做着殊死的较量。
当冬天的风雪早已经光顾了黄土高原贫瘠的土地后,南慕白带着妻子田芬芳离开住了三个多月的省中医院,回到了家里。离开只是短短的三个多月,归来却感觉早已物是人非。田芬芳抱着小女儿贝儿大哭了一场。村里的人都陆陆续续来探望了田芬芳,无非是一些宽慰的话,心软一些的控制不住情绪也惹着田芬芳哭一场。田芬芳知道,自己再也不是那个好强的女人了,她已经没有本事再让别人相信奇迹了。她不奢求自己还能站起来,她只求自己这样躺着还能活过下半辈子。为了看到她的孩子,她想活下去。
两天之后,三个在县里念书的孩子考完试回家了。三个多月来,田芬芳终于看见了孩子,从他们跨进屋的一刹那,田芬芳就失声痛哭,泪如泉涌。她盼了一百多个日日夜夜,终于盼到了自己的四个孩子。一家人,抱在一起又是一场痛哭。苦难已经太多了,田芬芳害怕这暂得的幸福很快又会失去。
后来,当田芬芳弥留之际回想她的一生的时候,这一幕全家重逢的画面是那样清晰,以致于田芬芳经常幻想它或许还能重来一次。
那年的除夕夜是在幸福和痛苦的双重感觉中度过的。幸福的是一家人的劫后逢生,痛苦的是一家人的前途未卜。回家后,由于一些治疗条件的限制,田芬芳明显的要遭受更多的痛苦。她忍受不了的疼痛只能变成一声声的呻吟,那个除夕夜,她很害怕,她害怕自己会熬不过去这一年。在万家灯火大团圆的除夕夜里,田芬芳觉得自己对不起丈夫,对不起孩子,她没有足够的坚强,给他们一个欢乐的夜晚,一个幸福的团圆。她给他们的只是痛苦和泪水。
田芬芳的病情经过一段时间的起起伏伏之后,终于适应了家里的环境,稳定了下来。全家人松了一口气。南慕白买回来了一只羊,专门用来给妻子补身子,大女儿涟儿每天忙前忙后负责羊肉和羊汤的熬制工作。儿子阳阳和二女儿漪儿,还有小女儿贝儿按摩的按摩,擦脸的擦脸,接尿的接尿,一天到晚围着田芬芳团团转。田芬芳有时候开玩笑地对着他们说:“我现在就和皇太后一样!”
整个正月里,田芬芳在丈夫和孩子们的帮助下,一直在尝试着初步的坐立。这是南慕白向主治大夫刘医生咨询时得到允许的。由于田芬芳的明显知觉区还是限于胳膊和脖子以上,她的坐立练习变得十分艰难。刚开始,她只能坚持坐立一两分钟,还是在背靠丈夫,四周由孩子扶着的情况下才能有的效果。慢慢地,田芬芳的坐立能坚持三四分钟,五六分钟,七八分钟,一直到十分钟以上。持续时间上,每延长一次,田芬芳就得练习三四天。每次,都是丈夫或者儿子抱着田芬芳,女儿则跪在两旁,扶着她的身子。南慕白想尽办法加强补充妻子的营养,孩子们想尽办法让母亲心情愉快。十多天的训练之后,田芬芳已经可以背靠墙壁,四周围着被褥坚持坐立二十分钟以上了。能独自坐立,田芬芳是那么高兴,她心里充满着希望,她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美好的明天,看到了孩子们考上大学,看到了孩子们顺利毕业,看到了孩子们成家立业,看到了孩子们一生幸福,看到自己坐立着活过了下半辈子。田芬芳是那么的贪恋生命,贪恋看到自己的子女一生平安。田芬芳满怀着活下去的勇气,她每天不知疲倦地练习着坐立,练习着活下去的技巧,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整个正月里,田芬芳充满希望地活着。每天有丈夫和孩子陪着她,她是那么满足。她已经能够脱离墙壁,只凭四周围着的被褥坐立一段时间了。只是,大多时候,南慕白还是怕这样会有危险,只允许田芬芳背靠墙壁坐立。坐累了的时候,田芬芳就躺下来休息。无聊了,就由孩子们捧着一面镜子举到她眼前,看从电视上面反射到镜子里面的电视剧,或者听孩子们讲一些学校里面的事情,或者和丈夫说一些邻里间的琐碎事。每每这个时候,她的心里平静如水,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知足。田芬芳的饭量明显大了起来,一顿都能吃掉一大碗羊肉泡馍了。只是,田芬芳硬是一点也没有胖起来,每天看见自己的那两条细腿,她才感觉到心里面一片茫然。
后来,在田芬芳弥留之际回想起这些的时候,她的心里面是那样的欣慰,她一遍遍数着这些幸福的日子,一天又一天,日子竟是那样的多,她想,至少自己曾经拥有过那么一段快乐的生活,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然而,令一家人措手不及的是,田芬芳的病情突然出现了恶化。那天,田芬芳吃过早餐之后,又在孩子们的帮助下坐了起来。还是那面墙壁,还是那些被褥,可是田芬芳坐了不到一分钟,全麻痹的上半身突然开始剧烈疼痛,接着全身发抖,很快田芬芳的脸上就冒出了冷汗。她抖着双手,恐惧地望着丈夫,眼泪不由自主地就冒了出来。南慕白和孩子们慌慌张张地放倒了她。那一天,全家人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田芬芳的精神几近奔溃,她不敢相信,难道这一段时间的一切都是假象,老天爷只是和自己开了一个玩笑,它只是哄哄自己,让自己白开心一场。田芬芳是那么惧怕死亡,她不想死,她想活下去。
“慕白,我要死了吗?”
“不会的,芬芳,不会的!你只是神经太紧张了,放松,让自己放松下来,好吗?这段时间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你只是太过于急切好起来了。你记得吗,出院那天,刘医生说过,你的意志力是可以战胜死神的。”
田芬芳闭上了眼睛,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滑下来,又滑过脸庞,最后滑到了脖子上面。那么透明,那明明是一滴滴有生命力的泪珠啊!
“妈,没事的,你会没事的……”
田芬芳紧紧拉着丈夫和孩子们的手,他们围在她的身边,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一个未知的命运。那一天,田芬芳是一个脆弱的母亲,是一个脆弱的妻子,是一个脆弱的女人,她需要抓住丈夫和孩子们的手,才有等待着活下去的力量。
后来,当田芬芳在弥留之际回忆起这一幕的时候,她念念不忘的就是那五双充满力量和温暖的手,血浓于水,至死不渝。
夜幕渐渐来临,田芬芳身体的剧痛也渐渐缓和了下来,她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胜利的笑容。全家人喜极而泣。田芬芳再一次经历了生与死的煎熬。她慌乱的心情久久才得以平静了下来。接下来的几天,田芬芳听从南慕白的安排,静静地躺着,再也没有去尝试坐立了。躺着的日子,持续了五六天之后,田芬芳又开始尝试着坐立了。那时候,二女儿漪儿已经返校补课了。再过几天,儿子和大女儿涟儿也要返校了。身体状况的恢复,暂时缓解了孩子们即将离去带给田芬芳的失落和孤独感。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努力练习,她相信上一次的状况是个意外,不会再有下一次了。田芬芳很珍惜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每一天,她向孩子们诉说着她的梦想:等身体完全好了,可以独立坐立了,就买一个大轮椅,然后到县里和孩子们在一起,继续给他们做饭,陪他们学习。
后来,在田芬芳弥留之际回想着这个美丽的梦时,她才发现它是那样的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