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金在《宠物墓地》里说过,睡眠就像一潭水,跳进去容易游回来难。你只需要五分钟就能入睡,但可能需要30分钟甚至更久才能醒来。戴维第一次醒来时,手机上的时间显示为6点35分,之后他又陷入到睡眠之中,再次梦到了可怕的与可爱的两种场景。他反复挣扎良久,才第二次睁开眼,这次时间显示为6点45分。他发现梦中的时间确实要比现实中快得多。于是,他决定利用最后的15分钟再做一次梦境体验,试试运气能否遇到更好的故事。但这次,他一无所获。于是,他缓缓地恢复过来,不情不愿地结束这轮睡眠。他做了一个收腹挺腰的动作便从床上直了起来。顺手拿起了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7点30分!
他倒吸一口冷气,为自己因最后一波回魂觉所付出的代价而吃惊。但他没时间懊恼了,他翻滚下床,抓起离手边最近的衣服和裤子套上。冲进厕所,跳过刷牙和洗脸环节,只保留撒尿部分。完事后,几步小跑到冰箱边,拉开下层的门,从一众的啤酒,酸黄瓜和鸡肉中,摸到了几片干瘪的面包片。又从餐台上方的柜子里寻找到了一瓶花生酱。
他迅速扭开盖子,把黄油刀刀尖伸入罐子里。只是稍稍用力旋转就卷起了一大块的花生酱。四片面包整齐划一地躺在餐桌上,就像赌场里荷官即将发出的四张牌。先生们,究竟是花生酱同花顺,还是双白双花一条龙,快快买定离手。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他替四片面包刷完“漆”,两两夹在一起将就着咽下。他勉强咽下了第一组,但第二组就像干海绵一样难以下咽。他只得又从冰箱里拿出了一盒牛奶,甚至顾不上拿一个杯子,而是直接往嘴里灌了几口。牛奶呛到了他的气管,他感到咽喉紧缩如被人锁喉。剧烈的咳嗽在喉结下方产生了强大的能量,迫使他不得不把嘴里的面包残渣吐得满地都是。
“该死,该死!”他一边发泄着怨气一边用毛巾清理地板。
发生在戴维先生的私人舞台上的独幕悲剧用了20分钟时间才告落幕。他对着镜子稍微打理了几下头发,透过镜子的反射,看到了身后的景象。
中间已有些凹陷的单人床,凌乱的床铺,杂乱无章的书桌,以及唯一被认真保存的动漫手办模型。当他的目光即将离开这一切时,他突然发现了诡异的地方。
(在我的床头柜上有两个啤酒罐?!)
和过往遇到这种灵异时刻时一样,他的脑子又一次开始嗡嗡作响。他飞速地回想昨夜的场景:他喝了一罐啤酒,然后感觉有些困乏。于是,他把啤酒罐朝角落一扔,便整个人缩进了被窝里。他确实有过想要再来一罐的冲动,但是在疲倦感的阻止下,他没有再出被窝。
所以....为什么被扔到角落的啤酒罐突然被好好地放在床头柜上?为什么一个啤酒罐变成了两个?
戴维的腋下开始渗汗。
自从四岁第一次失去意识梦到恶魔后,戴维对于自己的记忆力始终不抱信心。当他见到恐怖的画面时,他就会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记忆错位。事实上,根本不存在恶魔!
不存在看不到的手完成的拼写。那根本就是她母亲拼的,借此向戴维的父亲邀功;餐厅里,那一段恐怖的画面也是不存在的。当时,戴维牛肉吃得太快,不小心噎到了。在半窒息的状况下,他出现了意识模糊。瞧,一切都是可以用科学解释的;而昨晚,戴维的的确确喝了两罐啤酒。第一罐后,他半醉半醒,在意识不清晰的状态下,摸到角落的箱子边,拿出了第二罐。在喝完后,他凭借最后一点清醒意识把两个罐子整齐地放在桌子上。随即倒头呼呼大睡。
一定是这样的。
(根本没有恶魔,戴维,根本没有。你他妈振作点,明年你就30岁了,别再像个神经兮兮讨人厌的胆小鬼了!)
戴维给自己提气加油,反复告诫自己这一切不过是幻觉。之后,他拿起背包直冲出家门。
地铁车厢摇摇晃晃。戴维勉强找到一片立锥之地。世人都说,美国是一个大熔炉。在地铁车厢里,这一点尤其突出,白人身上的香水味,黑人身上的古龙水味,黄种人身上的檀香味被粗暴地融合在一起,合成为弥漫于车厢每处角落的“美利坚合众国味”。戴维无法忍受这刺鼻的气味,可他更无法忍受因为迟到而引来的主管的喋喋不休的唠叨。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挤在拥挤的人群里,把音乐声调到最大以此摆脱现实世界。
距离目的地还有最后两站,伴随着乘客们的分批下车,车厢里的个人空间终于有了大飞跃。戴维松了一口气,漫无目的地抬头张望时看到了前一节车厢里有四个衣着夸张的家伙把一个女孩半包围了起来。他们的笑容邪恶猥琐,举止轻浮令人作呕。女孩儿表面上虽然表现得针锋相对,但戴维能从她不断后撤的脚步中感觉到惊恐。
戴维重又低着头,装模作样地闭目养神。但他知道,这样的假装坚持不了多久。他用头不断点击紧抓的扶手杆,焦虑而彷徨。
“如果抬起头时,那姑娘还在重重包围之中,我就过去。”他一边对自己说,一边祈祷抬起头时周围已风平浪静。
他重又抬起头时,距离目的站已经不远。他发现愿望并未实现。那姑娘已经被逼到另一侧角落。而那群如鬣狗般的小流氓,却把他人的尴尬与窘迫作为自己的食粮。
“该死。好吧。戴维,看你的了。勇敢点,祝你好运。”戴维给自己鼓劲加油后,深深吸了口气,迈着大步走上前去。
“嘿,我说,你们....”戴维鼓足的勇气只坚持了5秒。
小流氓们纷纷侧过头来。带头那个穿着橙色滑雪衫的男人轻佻地斜视了戴维一眼,随后露出愈发轻蔑的眼神。
“我们....我们什么?我的朋友。”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走着外八字,像个醉鬼般摇摇晃晃地来到了戴维身边。
“说呀,我的朋友。我们怎么了?或者你有何更好的建议吗?”流氓的声音很低,吐字也不清晰,但确实充满了挑衅的意味,“还是说,你打算像上帝那样,替人受罪。”
他粗鲁地笑了起来,露出两颗间隙巨大的门牙。他的右手从口袋里伸出,无力地下垂着。而左手依旧插在口袋里。另外三人则在一旁卖力的起哄。车厢里弥漫着一种滑稽的气息。但如果有人仔细分辨,可以品尝出血腥死亡的滋味儿。
戴维看了一眼他的左口袋,辨认出模糊的尖头轮廓。谁也不能断定那到底是一把刀还是一根手指。但是,不管怎样,戴维的内心已经被扎破了,破口处越扩越大,勇气泄漏得到处都是。
“好吧,好吧,我...我...只是觉得你们可以礼貌地对待那位女士。”戴维又一次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有口吃。他的喉结上下移动着,想咽几口口水来滋润下干燥的咽喉,却发现唾液停止分泌了。
“谢谢你的建议。啊,我猜你到站了吧?”流氓依旧不紧不慢地说着。
地铁停了下来。距离开门大概有1.5秒的时间。戴维事后承认,这是其人生中最漫长的1.5秒,他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捱不到开门的那一刻。不过门终究还是开了,他也终究完好无损。临近下车时,他又瞥了一眼那只插在口袋里的手。
(那到底是不是刀?该死,我干嘛要去想找个。)
他还想再看看那位女士,但流氓把她围在其中,他没有时间再去寻找她了。戴维狼狈地跨出了车门,感觉到背后有无数个看客正盯着他的后背,并贴上“他是懦夫”的贴纸。他又一次感到了世界给他的一记重拳。如此残忍,如此无情,把他打得鼻青脸肿,颜面尽失。
流氓目送戴维离开后,也失去了继续调戏猎物的兴趣。他们离开了这节车厢,一边大声聊着下流的话题一边去往其他车厢。女士也趁机逃离了车厢,朝着反方向拼命奔去。走到距离戴维刚才所站位置不远处时,她不小心撞到了一名乘客。如果摆在平时,她一定会道歉。但此刻,她太惊恐了,以至于连头都没有抬起。
不过,这位身着西装,披着风衣,双手带着手套的老头并不介意。他礼貌地看了一眼女士并向她点了点头。脖子上的黑色围巾轻微地摇晃了几下。他再次抬起头,看着前方车厢,深陷的眼眶里露出复杂的眼神。
任何曾直面过死亡的人,都不会对这种眼神感到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