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携小舟轻晃,女孩的思绪亦随之散去,忽而,船身骤移。
一条画舫斜插到小舟之前,幸得闭目老人似有所察,及时撑杆后撤数米,才免于船翻人覆。
一名锦衣男子站在画舫的船舱前,目光放肆的打量着白衣女孩,调笑道:
“在下金陵贾家嫡子,贾帆。不知姑娘可愿为在下抚琴一曲,共饮此酒?”
从女孩露面起,便已有人盯上了这条乌篷船,只是见女孩气度不凡,又不知底细,不敢贸然上前。
贾帆却是顾不了这么多了,美色当前,岂能视而不顾?
青衣女子挡在女孩面前,正欲拔剑,女孩却抬手搭在了剑柄上。
女孩并未用力,女子便听命收剑归鞘,本就僵硬的脸上,越发煞气十足。
女孩寻声望去,薄唇毫无血色,近乎苍白:“我不会弹琴,亦不懂饮酒。”
贾帆显然不知自己刚捡回了一条命,听到女孩清泉般的声音后,他笑的越发猥琐的:“不会弹没关系,这里有很多姐姐,可以教你。”
说着,他手掌上翻,淡青色的内力凝结,一只单翼蝎尾虫从他掌心爬出,歪歪斜斜飞到女孩身边。
“不然,我可要让这些毒虫陪你玩了。”
虫虽单翼,却晃而不倒,嗡鸣声中,乌篷船上的三人镇定自若。
一阵风拂过,女孩鼻翼微动,一丝淡淡的甜腻香气从贾帆的画舫上飘来,她摩挲着青衣女子的剑柄,神色不明。
香中隐有蔷薇之气,想来是掺有蔷薇粉,但又粗劣无比,应是效仿千金难求的蔷薇露而成的三等香。
因蔷薇有催情之效,故用此香者多是青楼女子。
有钱嫖,却无权睡上的了台面的,且又如此张扬,贾家,在金陵城中当属三等武官之族。
区区七品小官,便敢放肆至此,金陵,大势已去,若再无治世贤臣,百年内必自行土崩瓦解。
若是有人知她心中所想,怕是要惊恐多于赞叹。
一名尚未及笄的女孩,竟从一缕香烟中推知男子身份,再见微知著,断金陵百年运势。
这等深沉心思,当真是可惊又可怖。
略一思索,女孩平静道,“传言,翼王昨日于拍卖会一掷千金,购得流光银纱三尺,后请琉绣坊绣娘裁作衣裳,”
她理了理衣袖,道,“传言,是真的。”
贾帆本面露不屑,却在看清女孩衣袖时陡然色变。
从西洋国传入的银纱,质地轻薄,极坚韧,隐有光华流转,可谓千金难求。
翼王殿下购纱一事,他亦有耳闻,莫非……
被拂了面子的贾帆进退失据,虽是万分恼火,却也无可奈何。
金陵纨绔千百,翼王殿下能在纨绔榜上位列第三,自然不是什么善类,绝非他可以招惹的。
“生而为妓,何苦故作清高!”贾帆拂袖而去,走进船舱前还不忘骂上一句,以找回些许面子。
听到这句话,连一直神色安详的老人也露出怒色,雄浑气机微微外露,饱含压迫。
贾帆留下的蝎尾虫骤然停滞数息,而后竟转而飞向老人,落在了他的肩头,睡着般,再无生机。
青衣女子双拳紧握,手中剑鞘如故,长剑却是被内力震碎,化作了畿粉。
被人如此欺辱,女孩仍是神色平静。她寻声而动,半蹲在船头,把被老人划断的残荷采下。
另一半荷叶不知飘去了何方,她探手数次,纤纤素手在水中划过,留下阵阵涟漪,却是毫无所获。
她难得露出几分情绪,茫然起来。
素衣孤影,单薄到仿佛随时会被料峭春风吹散。
青衣女子探臂,虚空一揽,另一半荷叶被她纳入掌中。
甩去上面冰冷的湖水后,她双手递与女孩,将满眼的心疼,尽数敛下。
她家小姐啊,强大又淡漠,怎需他人的心疼。
女孩并未接过,反将手中荷叶一并塞到女子手中,道:“青衣,毁了。”
名为青衣的青衣女子接过残荷后凝聚内力,将其扔入船篷中,落地一霎,两半残荷蒸发般化作丝丝白雾,归于虚无。
老人重新撑船向岸,他无声苦笑,仅求一世安宁罢了,当真就这么难吗……
乌篷船很快便靠岸了,有贾帆的前车之鉴,再无人敢拦路。
岸边不远处,停有一辆不起眼的暗灰马车,青衣把女孩抱入车厢后,站在了车轼旁。老人仍是闭目,熟练的驾车离开。
马车看似普通,车身内却是大有乾坤。
白玉美人榻,金雀丝,紫檀香炉,夜明珠……随便一件饰品,便足以换来那位贾姓子弟的官职了。
女孩以白绢拭手后,拿起一块精致的糕点,可还未到口,便又放下了。她薄唇紧抿,显然心情极差。
这醉霞楼的糕点,越发难吃了。
青衣暗自长叹,无数杀手、佣兵都未能伤到她家小姐分毫,但她毫不怀疑,挑食至极的女孩迟早会被饿死。
城南的马车缓缓北行,辘辘车声很轻,还不及城北议事堂的争吵声。
“父亲,真的要如此做吗?她只是一个无辜的孩子!”
还未到而立之年的男子本该意气风发,此刻却只剩一身历尽沧桑后的成熟与稳重。他站在堂下,力图劝说着什么。
“无辜?”坐在主位上的老人笑的悲凉,“天地为炉,谁人不在其中烧?这世上,哪里有事外人。”
他捧起桌上黑匣,一寸一寸拂过:“若只是姓慕也便罢了,可她便姓……”
“父亲!”老人的话被男子打断,他生硬道,“她只是姓慕!”
细听,他的声音竟在颤抖。
老人转动黑匣,这么多年了,他尝试了各种方法,却一次次失败,从未打开过。
无奈的将其放回桌上,他叹道:“自欺欺人,又有何用。”
男子强撑的气势一下散去,他又何尝不知,这一切,怎能躲过。
他不过是想再骗骗自己,再骗骗她而已。
哪怕愚若蚍蜉撼树,哪怕只有寥寥数载。
“难道,就不能再晚一点吗,她才七岁而已,才七岁啊……”
一向强势的老人仿佛一瞬间苍老了,他苦笑道:“我又何尝不想,可……
“天命难为。”
小小的马车绕路而行,避开主街,转了大半座金陵城后,来到了郊外的凤栖山。
山不高,但极为陡峭,有险峰数座。山脚桃花载路,铺就十里落红。
青衣跃下马车后拉过女孩的手,把她从车中抱下。
山路难行,她本想抱女孩上山,女孩却挣扎了一下,从青衣怀中跳下。
六岁后,她的眼前便只有漆黑一片,从跌跌撞撞,到闲庭信步,变的,是心性。
阵阵花香袭来,面目清冷的女孩总算露出了一丝浅笑。
极淡,却令十里桃花失色。
她在树下穿行,准确绕过了各种机关阵法,靠的,是异于常人的听力,更是世间绝无仅有的记忆力。
桃花深处,白玉砌成的拱门前,女孩停下了脚步。
门前,数十披甲护卫齐齐转向女孩,手中利剑尽数出鞘。
世传,慕家嫡女,貌无盐,性冲燥;无才德,无权术;行粗而言鄙,体弱而病多。
可又有几人知,慕氏嫡女,闭目聆听,可知花开花落;冥神而思,可推半世荣辱。
一颗琉璃心,承有慕家百年运势。
慕氏嫡女,名唤九歌。
森寒长剑斜插入地,黑甲护卫握剑而跪,喊声震天:
“恭迎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