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安三十一年,孟春。
金陵城外,杨柳垂岸,风过,掀起飞絮万千。一片柳叶随之而起,飘舞数息后落于抚仙湖上。
湖水是罕见的碧色,柳叶刚刚落下,便再难寻觅踪迹。一条乌篷船驶来,划船的老人双目紧闭,竹竿划过,在水面留下了一条碧痕。
三月三,是抚仙湖最为热闹的时候,各大家族在湖心设宴,名为祭春,实则借此暗自比拼。不过湖心的暗涛汹涌,对湖畔的百姓来说并不重要,商贾云集于此,谋利;士子也愿来此吟诗,求名。
繁荣之景,倒也无愧湖岸巨石上的“太平盛世”四字。
祭春日,抚仙湖畔随处可见租船之地。富者,可花上百两银子租一条华美的画舫,在湖中摆足阔气。
而大多数人,便只能像闭目老人一样,租上一条最为廉价的乌篷船,在湖水外围划行。
老人一身破旧长衫,已看不出颜色与材质,不过堪堪蔽体罢了。
船上,青衣女子抱剑而立。她站在船篷前,表情僵硬,与周遭的欢乐祥和格格不入。幸而女子长相平凡,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岸边的酒楼中,有说书人铿锵有力的声音传来,微微沙哑的嗓音,是王朝最富盛名的北郭先生所独有:“说完了美人与英雄,咱们呐,再来说说这金陵纨绔。”
年仅半百的说书人已是白须及腹,他一手拂须,一手摩挲着堂木,身侧有一少年侍立,不时为他倒酒:“纨绔榜,榜首———”
微微拉长了尾音,待吊足了胃口后,他堂木重拍,道:“泼辣公主,萧太平!”
堂木刚刚落下,北郭先生身后的墙上便赫然垂下一幅联子:融三分泼辣七分娇俏,照半座深宫一丈院墙。横批,生于太平。
堂木的声音尚未散去,叫好之声便已满堂响起,不说别的,敢在天子脚下直刺当朝最为受宠的公主,这份胆量,除了北郭先生,谁人能有?
与楼下的喧闹不同,三楼十房,七房皆是护卫,只有中间的仁字房,尚有几分人气。
一名女子身着红衣,女生男相,眉目张扬,不似寻常女子的细语温行,她拍掌大笑,毫无仪态可言。
坐在一旁的男子剑眉星目,锦衣华服,脊背挺直,坐得端正。他揉了楼女子的发,笑的温柔:“不生气吗?”
女子擦了擦笑出来的泪,双眸熠熠生辉:“皇兄,这北郭先生当真是有趣极了,泼辣二字,本公主喜欢,当赏!”
北郭先生丝毫不惧当朝权贵,以太平公主为轴,将金陵城的纨绔人与纨绔事一一道来,最后收官时,却被一名年轻男子打断。
“先生。”
出声之人一幅儒生打扮,身旁的桌上放着一只书箱,似是游学的书生。
他拱手一礼后,走到台下,道:“小生认为,这纨绔榜榜首,另有其人。”
“哦?”被人质疑,北郭倒也不恼,他起身回礼,道,“愿闻其详。”
那书生毫不客气,他转身,面向堂中百姓,朗声道:“纨绔榜,慕氏九歌当为榜首!”
书生话音落下,座中陷入一片沉寂。抚仙湖中,青衣剑客手中长剑铮鸣,出鞘半寸。
她面色冷然,眼中寒芒更胜剑芒。
“慕氏?你听说过慕氏吗?”先打破酒楼沉默的,是金陵西街的一名屠夫,他戳了戳身旁包子铺的掌柜,却因粗手粗脚碰倒了茶杯,引来周围百姓的一片抱怨。
“屠戈!这双草鞋可是我今日才换上的!”“你乱动什么啊,溅到老娘手上了!”“就是,谁知道这个慕氏是什么来头!”
“非也,”书生看向说话的百姓,道,“慕氏之名,各位应是皆有耳闻。”
屠姓屠夫微愣,随即,他猛地拍了一下脑袋,惊道:“西楚慕氏?!”
西楚二字一出,连台上的北郭也变了神色。
春秋乱世中,东黎不过是偏居大陆东陲的小国,自先帝继位后,招贤纳士,扩军养马,经南征北战数十载,终成当今中原一统政局。
连年征战,必致武将势大,先帝在统一春秋后行重文轻武之策,酎金夺爵,惟有一人,被封作护国大将军,裂地西楚,得赐楚王。
西楚,慕云。
西楚曾因慕云的滔天权势险立于风口浪尖,只是慕云虽为东黎第一位异姓王,却低调至极。
除去此次太后生辰,各大藩王皆入京朝贺外,他几乎从未踏出西楚,加之楚地偏远,堂堂王爷竟被京城百姓遗忘。
见已有人忆起,书生继续说道:“慕氏九歌,为楚王嫡系子孙,虽为西楚郡主,身份尊贵,却貌无盐,性失德,体弱而病多,上不知家国政事,下不通琴棋书画,贪财而好色,蛮横又暴虐,为祸西楚已久。”
一口气说完后,书生不等堂中众人有所反应,便自顾自说道:“此次入京,她更是当面顶撞圣上,惹龙颜大怒,幸今上宽厚仁德,恕其大罪,令楚王于落霞山王府后建退思园,慕氏九歌居此思过。
“然,此女毫无悔过之意,改落霞为栖凤,退思园中富丽堂皇不说,更是召面首三千,夜夜笙歌,可谓淫奢至极!单论纨绔二字,谁可与之比肩?”
游学书生面有激愤之色,似对西楚郡主的言行怒极。北郭却仍是不紧不慢,道:“阁下所言极是,不过,在下有三问。”
说书人语调漫不经心,话却犀利:“慕九歌可曾夺民一分?可曾伤民一毫?”
书生讶然,这北郭先生倒也不负盛名,短短两句,便赢得满堂认同。
毕竟,论纨绔,谁又能比平民百姓更有资格。
他双拳悄然握起,眼神冰冷,道,“不知先生的第三问是?”
北郭正欲开口,身边的少年忽而下台,为他盛上了满满一碗黄酒,接过后,他一饮而尽,酒沾白须。
许是酒水太烈,他的嗓音越发沙哑,他轻咳一声,道,“这慕九歌,可是东黎人氏?”
一语出,似冷水入热油,激起声浪阵阵。
十几年前,慕家二子慕晚舟不顾劝阻,决然入赘南冥异族之人,辞家万里,音信全无。
这事,在街头巷尾倒也被津津乐道了几日,只是慕家太过低调,半旬后便已无人再提此事。没想到,慕九歌便是其与南冥族人的后代。
即是入赘,那这位慕九歌可不算金陵之人。
铩羽而归的书生非但不恼,反倒看上去颇为愉悦,再次拱手一礼后,他背上书箱,低头离去。
喜怒哀乐,尽数掩于阴影中。
台上,北郭先生轻舒了一口气,指腹划过碗底,混着洒落的酒水,将碗底以白粉写就的两行蝇头小楷拂去。
恐怕,西楚与慕氏,今后要不得安宁了。
乌篷船上,持剑女子遥望酒楼方向,青衣浮动间,杀意尽现,手中长剑,再出鞘三分。撑船老人面目慈祥,只是在竹竿摇动间,竟将柔软的荷叶生生划断。
小船慢悠悠的向岸边驶去,载满了低沉的杀机。
忽而,船篷中传来一声轻笑,空灵而稚嫩,瞬间便消散了满船的杀机。
青衣女子俯身行礼,不待她伸手相扶,蓬内之人便已跨槛而出,一袭白衣,转瞬便令天地失色。
女孩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年纪,白绢覆眼,遮住了大半张脸,却遮不住矜贵淡漠的气质。及肩的发随意散着,愈显肤若凝脂。
虽双目不能视物,但女孩不见半分惊慌。她信步走到船头,再一步,便要落入水中。
青衣女子忙跟在她身后,担忧万分,却并不阻拦女孩。
女孩迎风而立,系于脑后的白绢与墨发一起飞舞,曾因重伤卧床半载的人儿身体娇弱,仿佛下一瞬便要倒下。可就是这幅身子,承担了不知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重担。
撑船老人干脆把竹竿撑在了湖底,不再前行,以免船身摇晃。耳力极好的他和青衣女子清晰的听到了女孩的低语。
“八大世家,除墨家嫡系子孙之外,尽数云集于此,从最初的比武拼财,到如今比权度势,混若浊水。
“太平之世,若欲在深宫生存,便只有纨绔,纨绔到对皇权毫无威胁。太平公主,又何尝不是心思细腻的聪明人。
“一语破天机,北郭之辛辣,更胜太平之泼辣三分。
“可惜了,”女孩一声轻笑,却惟有清冷淡漠之意,“都敌不过皇室的毒辣呢。”
这北郭先生,今夜怕是要葬身于此了。
女孩微微仰头,想寻找灼目的太阳,眼前却只有一片黑暗。
她不知那书生为何要将西楚推上风口,亦不知北郭先生背后的天枢阁意欲何为,但东黎的天,已然变了。
“罢了,”女孩唇角微翘,神色平静,“这天下,他们便是覆了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