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他就径直到了景阳王府,明珠回来的时候,他早已坐在那儿等他了,而且明珠早在前几日见到欣虹的时候就已料到他会来找他,就像料到欣虹会放心不下他们会来找他一样。所以在见到他的时候他竟然那么平静,可他越是平静他就越是愤怒。
他呵斥道:“纳兰明珠,你胆敢欺骗朕?你不是说北冥盛与欣虹都坠崖了吗?你不是还给我看了他们的尸体吗?那为何我还会碰到他们?”那声音越低沉,便越冷凛。
“我当日便是担心,你会招架不住此二人,才急匆匆的赶过去的,没想到你说他们已经跳崖,我竟信了,可是他们真的跳了吗?后来见的尸首,你以为我没有怀疑吗?可正是因为是你,你的字字句句,听起来都像是谎言,可我却还是不顾一切的去信。是不是我对你那么多的信任,才换来你对我的那么多次欺骗?”
他的声音如暗夜中的鬼魅,在冰凉的夜中格外凄然,让明珠的手微微颤抖着,
“皇上,罪臣知错,当初是不忍心啊,毕竟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他们是死也不肯跟我回去,我怎么能看着她去死呢?于是便放走了他们,既然皇上现在已知道,我就凭君处置,”他的眸子闪烁着微微的泪光,眼神极为飘渺,还带着几分淡淡的哀伤与落幕。
“明珠,你会不忍心?你该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他们手上了吧,才让他们为所欲为,今日我能碰上他们,倒让想起一件事,当初的那个死婴真的是叶赫殷吗?会不会是你故技重施?暗中掉包?真的叶赫殷根本就没死?”他的声音猛然提高了许多,盯着他,像是要从他激动的眼神中找出一些东西来。
明珠猛然跪地道:“皇上,老臣自知罪孽深重,当年不该挪用公款,让叶赫惊云有机会威胁自己,可是我想那朱慈焕交出了明朝的玉玺,已然答应此生不再入京,而叶赫惊云又愿意一力承担,我何乐而不为,不过叶赫殷在当年确确实实已经死了,我对皇上的衷心天地可鉴啊,皇上若是不信只求皇上应老臣一件事,老臣生无可虑,臣甘为皇上一死表忠心!只请皇上放过微臣家人”他的眼神颤动了一下,是想要逃避,更是惊惧的。
他不由侧首不再看他,眼中透出几分绝望的悲伤。“我告诉你,挪用公款虽是死罪,可我要你死却是因为我不能容忍欺骗,谎言,你懂吗?”
明珠的脸上展露出惨白的一笑,探出手握住他的手心,“臣知罪,皇上,以后自当保重啊。”
一句简单的话语,却是那样沉重,那样深刻,让他深深感受到明珠的一颗忠诚之心,可是背叛就是背叛,不管他是出于何种缘故,他都不容于背叛!
明珠说罢,猛然接过药碗,一口饮尽。顿时,那苦涩的药汁弥漫入口,舌尖麻木。
之后他走出了景阳王府,而外面已经开始下雪,一路上那飘飘的雪花,如鹅毛般降落在人间,美得如仙境般令人惊艳。
只是他无心再欣赏雪景,他一路慢慢的走着,那霜雪熙熙攘攘地飘打在身上,他的身子微微颤抖着,一路踏着那厚厚的一层雪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盲目的走了许久,只感觉到那寒冷的风如刀割一般直逼全身,揉了揉自己那微微有些不适的额头,还有一些痛意。
眼中浮现着他们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的情景,他们身上的血液,染红了他们全身,心中不由地一声冷笑道“到底是有多残酷的心才能这么坚强地面对这一切?”
笑着笑着,他的身子已是冰凉一片,冻得发僵,紧紧靠在墙上,感觉到脸上的血色在消退,阵阵发冷。头也越来越疼,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味道,他真的想要逃避,这个紫禁城让他害怕的窒息,可是他逃避的了吗?
冬月二十七,飞扬的初雪似朵朵白梅,盛开在陵墓园的半空,落到指尖,微有冷意。他盛装立在王城的楼颠之上,柔软狐裘间,绘了白梅做饰,金色黄袍裙迤逦曳地七尺。
高高的城墙之下,看到臣子们分作两列,立在石道之侧,而城外白梅似有凌云之意,雪中开得更盛,光是想象,已能闻到弥漫的冷香。
这场声势浩大的送灵仪式是为了纳兰明珠和他的夫人,他的夫人是在明珠的葬礼上自杀而死的,而欣虹的死他并没有说明,大家都以为当年她是难产而死。
他冰冷的手指掠过她的脸时,禁不住让他打了个寒颤,最后只是停在眉间,他将她轻轻的放入了冰棺之中,想她在这里该是可以安息了。冰棺盖上的那一刹那,似乎有线光透过灰色的云层,连那些附在冰棺上厚重的鹅毛雪也变成六棱的冰花,轻盈透明起来。
他殷红的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淡淡道:“身在皇位这么多年,真的已经厌烦了宫廷的血雨腥风。不过,有些事又非做不可,我一定要为胤礽鼎立一个强大的大清王朝,将来他登基为皇,让他可以放手去做……你安息吧。”而后他誓言此生不再立后,走出了陵墓园。
“皇阿玛!为何要一而再的伤害飘雪?你知不知道她因风寒入体,之前身中的九阴碎心丹已经没入了心脉”康熙正在回忆着以前的点点滴滴,不料胤礽竟气冲冲地闯入了陵墓园。
康熙突然愣住道:“你还有没有一点规矩,这里可是陵墓园,你在这里横冲直撞,不怕扰了犯了大忌,你以前不会这样,现在竟为了一个女人,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份,成何体统?”
“儿臣不敢,只是皇阿玛为何要这样待飘雪?完全不顾我的感受?”
“萱儿受了风寒好几天了,没见你过问,倒是她天晴跪了才半天,你就迫不及待的来兴师问罪了。”
胤礽的嘴角扯过一抹笑意,“这其中的原委,皇阿玛着实查过吗?我看没有吧,你就是巴不得飘雪死,可皇阿玛想过没有,你要她死,孩儿还能苟且活着吗?”
“怎么你还要为了一个女人寻死觅活啊?”康熙震怒道,表情极其威严,还有那份王者的霸气。
“她或许在皇阿玛眼里微不足道,可是在孩儿心中她就是唯一,我向来就是至情至性之人,我想皇阿玛应是了解我,不然为何要诏告天下,让我自己抉择太子妃?”
“那不过是走走过场罢了。”
他的眼中再度闪过一丝迷惘之色,然后,他嘴角一扬忽然露出一个极度自嘲却又恍然的笑容,他的声音隐约有着激动道:“皇阿玛就是这样敷衍臣民,戏弄自己的孩子吗?不心虚吗?”原来选妃这件事不过就是皇上用来拉拢势力的,他自己不过就是一个棋子,为了争权夺利,皇阿玛竟然舍得骗他最亲近的儿子,如今他都不知道还能相信什么。
“即使如此也改变不了拟定的事实,你不是平民百姓,你的婚事关系到朝臣,关系到黎民,关系到你的江山,叶赫家族已经没了,试问一个没有顶梁柱的飘雪怎可担待的起以后国母的重任?就算我姑且成全,满朝文武也都不会答应,历来就没有这个先例,你作为储君,不可以这么自私的只顾自己,你要对得起你将来的臣民。”
“谢谢皇阿玛的抬爱,我的婚事居然成了国家大事,可是试问一个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了主的国君又怎样让臣民信服?我想娶的是一个女人,她不需要有富贵的家世,也不需要有庞大的势力,只要跟我****相随,我不是前朝国君的复制品,他们也不是我的模范,我是您的儿子,我同样有你的自负,如果我的江山需要一个女人在背后支撑,我宁可不要这个江山。”
“你说的是什么话?我为你处处思量,苦心经营,我要的不过就是你将来能更好的管理你的江山?你就这么轻易地说不要,你要为父情何以堪。”
他眼神蒙眬,黯然神伤的哀求道:“皇阿玛,救救她吧,她现在的情况就连长风都束手无策,我想央求皇阿玛挂皇榜,悬重金寻得名医治好飘雪,你就成全你唯一的儿子吧,我答应你,我一定好好做好太子的本分,做好你心目中的储君。”
康熙的目光一直盯在胤礽身上,那目光,甚是专注,良久,直到他眼中露出蕴怒之色,才用有着哽咽的声音缓然道:“成全你?那谁来成全朕的一片良苦用心呢?你难道就不能当飘雪在三年前已经死了,你从未离宫过,你们从未相遇过,她也从未进来过,一切如往常不是很好吗。”他说到此处,猛然看到胤礽失落的眼神,声音一分分地低沉着,
他凝着他的脸,轻声感慨道:“就算是风来过又吹走了,你也不能磨灭掉它的痕迹,何况这个痕迹已经烙印在我心里,就是三年前她死了,我也不曾忘情过她,我行尸走肉的活着就是为了替她报仇,而她现在在我身边,我不可能再让她从我面前消失,除非我不在了。”
康熙瞠目道:”你是说你要跟她一起生死相随?”
“不错,求皇阿玛成全。”胤礽抬起头,他眼中的温柔之色如潮水般尽数退去,转为再无人可以影响,再无人可以左右的坚定之色。
他一直都知道,胤礽和他一样,都是为情所痴的人,也许,生死相随这真的是……埋在他心底最深处的念头,但却绝不是他——最想看见的结果!
这样以爱至上的信念,无坚不摧,无情可化。是的,无坚不摧,无情……可化。
即便他自己,也再无法动摇他哪怕……一分一毫。这一幕,何其熟悉;这一幕,仿佛纂刻般,深深烙印在他心底……为了欣虹他答应过自己,此生之念就是为了胤礽,他做的一切一切都是为了胤礽。
他眼中有微微的恍惚和茫然,良久才沉声道:“好,我就陪你赌上一赌,我会发布皇榜诏令天下,寻访名医,若是真有天人相助,我就成全你,封她为太子妃,让你如愿,可是若事与愿违,你从此放下飘雪,好好做你的皇太子。”他拟了皇榜,盖了信章,可是他并不以为他能找到可以救她命的那个人,因为那个人在三年前已经死了。
思及此,微仰着头,面向墓碑,轻轻闭上了眼。直到胤礽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缓缓睁开眼,神色依旧清冷如昔,却出奇地平和安宁,他感叹道:“但愿此次之后,你会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