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城,卫央后望,瞧见那块得用他家八张饭桌才能拼成的“宜山”两字颇有感触,两字雕琢的简单,直接在城墙之上凿刻,不像商铺酒楼的匾额绘有装饰,宜山山水,素行有名,挺像他那个闷葫芦的爹。车马越行越远,走入北往剑门的那条官道之后,宜山城便瞧不见了。
道是官道,战时开的路,原本同宜山城内南市商贾小街那般宽敞,如今再走,只能望见两道车轮大小的辙印。车里的卫央用手托着脑袋眼皮子直打架,方才南三与他闲聊几句便睡了,他就在一旁看着,越看越困,待南三消失后,便本想睡上一觉,奈何进了这条官道,路不平稳,给他颠的不轻。
颠了约莫一个时辰,随行马车突然停下,小乔掀开门帘,双手捧着只木盒进来,温声说道:“少将军,可要吃些水果?”
卫央打了个激灵,忙招呼着小乔进来,困劲缓和不少打着哈欠道:“吃,吃,乔姐姐也进来吃些。”水果之类的东西在卫央眼里不是什么稀罕吃食,从夏初一直到秋后,山头上各色的野果,甚至每种果子从生到熟他都吃了个遍。倒是他乔姐姐此时的作态着实让卫央觉得稀奇,平日里,那个浓妆裙彩一身脂粉气的女子,如今竟似一位江湖客。
小乔微微迟疑,见自家少将军一直招手,只得端着果盒躬身进来,小乔半蹲着身子环顾一圈,略微思量后在卫央斜对面坐下,见卫央打完那几个哈欠,抬手轻声道:“少将军,请用。”
卫央用袖子抹了抹眼睛,随手抓起一颗果子大口嚼起来,小乔在一旁低头端着果盒默不作声。
车内沉闷,卫央憋不住开口道:“乔姐姐,你可是我娘亲安插在我身边的死士,向你这样的是不还有几个,而且个顶个的都是高手?”
小乔抬头看向卫央,见到那位往日宜山城内熟的不能再熟的少年正满嘴巴挂着果汁望着自己,又低下头轻声言语:“少将军若是一辈子不学武,那小乔便做一辈子白玉坊中的红尘女子。”
听得这话,卫央方才那口果肉险些在嗓子眼那卡住。
“乔姐姐,咱们可差着岁数,不过也不碍着什么,回了剑门我跟娘亲那儿把你讨要过来给我做丫鬟。”卫央嬉皮道。
小乔听得发蒙,说话声抬高了些:“少将军错意了,将军曾有令,若是少将军肯学武,便要奴婢将少将军带回剑门。”
“咋的,要是不学还见不得面了被。”
小乔微微点头,轻声回答:“是。”
“老卫这大葫芦,当真不疼儿子。”说罢,卫央抓起一颗果子使劲咬一大口。
“敢问少将军,何时学的武艺,师从哪家?”这句话,小乔憋了很久,在床头盯着那个睡的像头死猪似得卫央那会儿,就一直盼着发问。
卫央咽下果子,打了个饱嗝,回道:“读书啊,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还有卫长卿,乔姐姐,你还是叫公子吧,听着顺道好听。”
“少将军原是读的武学兵家,如此便好。”小乔长舒口气,脸蛋上浮起一层笑意,就跟白玉坊来了个阔绰大客般高兴。
卫央跟着笑道:“乔姐姐还是笑着好看。”
“少将军此往剑门......”
“哎?”
小乔轻咳,收起笑意,缓缓说道:“去到剑门,公子应与将军好生交谈,虽不知公子所学何为,能杀两名北燕边军,公子可学天下,但卫家的枪马不能失了传承,白马非马,银枪非枪,卫字旗下皆为白马义从。”
卫央脑袋探出窗子,两条辙印扯不到尽头。
“乔姐姐,你带我回去,是因为我杀了人吧。”
“北燕武卒,不输兰陵,公子当为上将军。”
“若是我一辈子都不会打仗?”
小乔沉吟,而后回道:“白马义便真的没了。”
兰陵马踏延州,用兵有三,邵芝三十万黑甲步卒,阮青云二十万云陵水师,卫长卿二十万白马义从。兰陵安稳,老皇隐退,少皇继位,那位曾调遣三军的吴姓军师向小皇帝进谏裁军,二十万黑甲遣往各都城,云陵水师五万归往江南,白马义从尽散,余下三千步卒守往剑门。
“四国友好往来,无以为战,没了便没了,没了一骑白马,多了一个女子的丈夫,老人的儿郎,倒也值得,白马义的义,是天下人的义。”没了车马颠簸,又填满了肚子,窗边那头开始起了鼾声。
小乔语塞,抬头望向睡熟的卫央,女子轻咬嘴唇,眼中盛满泪花,盈盈洒洒。
裁诏令出,二十万白马聚都城翊坤十里外,那日兰陵皆知,只要卫长卿允,兰陵可改号卫陵。小皇帝静坐乾元殿金椅,国师宣诏,宣罢,卫长卿跪地扣了三首,卸甲出殿门,走出两千步石阶,翊坤至剑门,二十万白马余三千。
女子并未受命,只是曾经军中的某位千户散尽随从后在宜山立了一个坊楼,唤作白玉。她劫过山匪,也干过买卖女子的行当,经营数载,每天都派遣随从装作无意的去卫府探看,好在那位布衣公子哥与百家公子是密友,不至于饿死,好在那位公子,读书读的有些痴傻,好在世人淡忘,无人理会。
宜山平淡,直至十五那日何敬陵琅舫遇刺,传言卫家公子击杀两名刺客于琅舫舫楼。女子心间的清潭第一次泛起波澜,她脱下裙彩,换了一身行头亲身去往琅舫,看到舫楼内的羽箭,一眼就认出行刺之人为北燕边军,再看,楼中捕卫正将一具被轰没了的大半截的尸体抬上架子。
女子笑了,放声大笑,声音惊动舫中捕卫,捕卫追赶,几个闪身便将捕卫甩开,回到白玉坊,女子放走了所有姑娘,安排车马人手之后便去了卫府,府门十数年如一日,半开着,只是那日少了一只总会对她吱呀两声的黑鸦。
小乔声色粗哑,颤巍着低声喃喃:
“公子,世无双。”
车队休息约莫一个时辰便继续赶路,马车动了没几下里边的睡虫就又被颠醒,卫央打开眼皮伸了个懒腰,精神气还不错,小睡这会儿特别解乏,那股魂力也恢复得八九,毕竟吃了颗裴怡清的救心丸。
卫央盘坐,心中演念草木卷,魂力运转周身气府窍穴均无大碍,只是无论卫央怎么叫唤,心湖里的老杜一直都不答话,卫央觉得不舒坦,没了老杜,好些话都不知道跟谁念叨,莫说琅舫那日将灵是用的他自己的魂力,就算耗的是杜钊的魂力,潦潦几招,也不该如此,何田田九境的雷法都吃得住,他杜钊还能让自己的拳震死?
行进山林,忽而几声羽箭之音传来,车外铁器碰撞几声过后,随即传来吆喝:“杀了车里的主儿,骑马的小娘过会儿咱一起享受。”声音听着是个糙汉,带口音,跟舫楼内杀人的两位大汉应该是一伙。卫央探出脑袋,林子里密密麻麻冒出近百人将他们围住,二十名带刀随从护住马车,小乔抽出腰间长刀立于马车门前。
“敢在我兰陵境内杀人,想你们这些燕人蛮子是活的不耐烦了。”小乔厉声言语。那些燕人先是疑惑,而后笑声四起。
靠前的胡子大汉捧着个马头形状的大锤戏声道:“这娘们儿是官家的,认识咱,抓回去给咱伍长留着,官家的女人活的细份。”说罢,大汉咧嘴躬身,两腿一蹬蹦出几人高,如成年男子腰杆粗的手臂举锤砸来,两名随从提刀迎上。
铮——
二人双刀交叉抵住锤头,两名随从各震退一步,又有两人压身自架刀二人腋下探出,刀出极快,胡子大汉弃锤后掠,动作大的夸张,用劲过猛,撞到一颗林中的老树方才停下。笑声又在四处传来,胡子大汉站直身子,刚才那一退着实损了颜面。
“笑个鸟甚,谨慎点活的长久。”吼罢,胡子大汉一拳轰开树干,抓起枝干起身又砸,周围的燕人们也吆喝着冲出。
小乔跃身,冲向胡子大汉,刀出,青痕一闪,树干由下至上分为两半,半边树干脱劲插入地面,另半截仍在胡子手中,空档间三截手指落地,胡子大汉呜哇暴喝,抱住余下树干蓄劲横抡,胡子大汉周身聚气,几个燕人出刀封住小乔出路,小乔双指抚印,连抵数刀。
“皆。”小乔轻念。
青痕再闪!
挂胡的头颅滚落在地,但无头之身招式未停,一声闷响气旋开散,枝干轰飞了四名带刀随从,最后一击砸向马车,小乔横刀抵住,来力极大,小乔连人带刀在地上划出一道十数步的痕印,硬是撞翻了拉车的马匹,二十名带刀随从死伤殆尽,燕人尽数冲向马车,提刀喊杀。
“乔姐姐,走!”卫央冲出马车,抓住小乔手腕,怀中掏住一块墨绿色玉牌,其上琢有逍遥两字。
卫央用力一握,玉牌碎为几块,白芒大盛,充盈此间天地,再睁眼,四周仍是草木,遥遥的两条辙印,分外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