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还是跟三年前的消失案有关。三年前的大年三十,方浮萍的妈妈穆晓玲消失。刚开始,方浮萍还抱着一丝希望,总觉得妈妈没准一会儿就回来了。她每天都站在阳台上望着下面的马路,看着太阳升起再落下,月亮从眼前的天空缓慢的划过。
等待是方浮萍那个时候唯一能做的事情。
方志明每天都跟着警察进进出出,看着焦急的爸爸,妈妈日复一日的没有消息。终于,方浮萍在某一天突然间意识到,妈妈不会回来了,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在眼前碎掉了。
曾经这是一个令人无比羡慕的家,妈妈性格温柔,爸爸风趣幽默,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做饭一起、收拾家务一起、出门买东西也要一起。方浮萍小的时候觉得这两个人实在是太黏糊,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就是来碍眼的。方浮萍从小就像个男孩子,对父母亲之间的感情一向是冷眼旁观,有时候觉得幼稚嗤之以鼻,有时候又觉得幸福的无以复加。
方浮萍不理解为什么别人的父母会吵架,因为她从来没有看见自己的父母红过脸,妈妈不高兴了会噘嘴巴,对着爸爸撒娇,对着女儿撒娇,全家人都恨不得宠着她,好像她才是那个小公主。妈妈很细心,做饭也好吃,每天早上都会给方浮萍准备好衣服鞋袜,家里永远都是整洁干净的。家里经济条件一般,可是方浮萍的穿戴总有妈妈的小心机,随意的在她的衣服上弄一个小蝴蝶节、小花边儿,都惹得同龄人好不羡慕。
她觉得在父母眼里,自己永远只能排在第二位,可是她却乐呵呵的享受着,不就是应该这样吗?爸爸心里最爱妈妈、妈妈最爱爸爸,没什么不对的。随着自己长大了一些,她才知道别人家跟自己很不一样,大多数的家庭父母之间几乎都没什么话讲,父亲是威严的,妈妈是唠叨的。她去过别人的家,发现几乎都是柴米油盐、鸡飞蛋打。
方浮萍天生粗线条,即使发现这些也从不放在心上,懒得去比较,懒得去多想。就好像自己家的幸福是心里的堡垒,不会离开,也不必担心。她所有的生活除了这个家就是跟着歪瓜裂枣到处惹祸。每次惹祸,歪瓜裂枣都是挨一顿胖揍,只有方浮萍,爸爸妈妈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罕见物种一样,连惹的祸都觉的好奇不已。实在气的急了,教语文的爸爸就会列举很多名人轶事,力求方浮萍在思想上跟上领袖门的步伐,但是讲的时候激情澎湃、热火朝天,讲完了却不记得开始为什么要说这些。
小时候,歪瓜裂枣最喜欢来方浮萍家,无论怎么闹腾,都不会被责备,等待他们的永远都是好吃的饭菜和零食。
一切都从消失那天开始不一样了,方浮萍想到这里心有一下没一下的抽痛着。
刚开始,方浮萍跟爸爸闹过、哭过,喊着要妈妈,爸爸始终都是安慰她、笑着拥抱她,告诉她妈妈会回来的。
直到有一天,她半夜爬起来去厕所,见爸爸的房间灯还开着,打算去关灯,走进去后看到的却是穿着外套的爸爸躺在床上,一个脚搭在地上。方浮萍轻轻的靠前,终于看清爸爸手里拿着妈妈的照片,闭着眼睛,手边还有没抽完的烟,眼角无声的划过眼泪,一滴接着一滴。那一刻,方浮萍觉得这样的泪水比嚎啕大哭还要痛苦,那个高大威武的、永远笑呵呵的爸爸竟然如此痛苦。她明白了,妈妈的消失最难受的不是自己,爸爸的挚爱彻底的淹没在那无声的泪水中。
所以,方浮萍告诉自己,要坚强,要陪着爸爸,不管妈妈是否回来,让爸爸知道女儿会陪着他。
也是从那天起,方浮萍一改之前的软弱,倔强的挺起了自己稚嫩的身板儿,小大人一样的逼着自己长大,不再流泪,不再询问。方浮萍甚至觉得,没准爸爸认为自己已经忘记妈妈了。
再后来,就是一次意外的发现。
方浮萍整理房间的时候,发现了爸爸的资料,她扫过一眼便知道跟妈妈的消失有关,资料里面有爸爸手写的案情经过,家庭成员分析,社会关系分析,除了这些满满都是字的纸张以外,她看到了一张相片。
相片上是一个躺在地上的男孩子,闭着眼睛,白白净净的。方浮萍没太记住长相,但是她记住了一个特征。相片里的男孩子的左手掌心是向上的,在手腕处有一个纹身,很简单的图案,就是沿着手腕处画了三条横线,好像是纹了一个三字,只不过三条横一边长。
方浮萍之所以能记住这个纹身,是因为还有一张照片是这个纹身的特写,她想,要是不重要的话就不会对着这个图案放大了拍摄。方浮萍猜测,这个照片上躺在地上的男孩子应该就是妈妈失踪当天死在路上的那个男孩儿。
看到这些,方浮萍知道了,爸爸一直都在寻找妈妈。于是,她也开始留意爸爸身边的各种带字的纸张,默默的记住跟妈妈相关的一切。
对于回来后靳刚问的问题,方浮萍解释说,她之所示第一次见到杜平就起了疑心,是因为他看到了杜平手上在类似的位置也有纹身,一模一样。那就说明,如果不是巧合,那么杜平的出现也许跟妈妈的消失有关,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不能置之不理。
听方浮萍说完这一切,气氛一时间变得凝重起来。除了靳刚,每个人都见过方浮萍的妈妈,那是一个温柔亲切的阿姨,美丽、耐心,永远洋溢的笑容。几个男孩子眼眶也慢慢的红了起来。
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是无忧无虑的才对,即使是在这样一个稍显落后的北方城镇上,初中生也有着自己的快乐世界,最大的烦恼无外乎:发型帅不帅,晚饭有没有肉,逃课会不会被抓到……当然,还有出门会不会遇到流氓被揍一顿。所有的这些都环绕着吃喝拉撒的生活琐碎,但是当烦恼关乎生死的时候,重量就不一样了。
方浮萍不确定几个人能不能理解她,会不会害怕。迟疑的看着几个人,一时间沉默了。
北方人的骨子里面可能大多流着奔腾的热血,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生活才是真汉子,当然真汉子的气质中还包括那碰到事情的无所畏惧,大有天塌下来老子拿命来顶的气势。这种骨子里面的热度从娘胎下来就有,自然也包括眼前的几个半大孩子。
又是猴子最先打破沉默,一字一顿咬着牙说:“大萍,虽然我们只是初中生,虽然我们现在什么都没有,但是我猴子保证,只要我脚还站在这片黑土地上,只要我睁着眼睛还能喘一口气儿,我就陪你一起找阿姨、抓坏人,无论遇到什么我猴子绝不后退半步,我发誓!”
说着他伸出了自己手,手心朝下,眼睛望向其余几个人。
“绝不退半步!”疯子把手覆了上来,
“绝不退半步!”胖丫把手覆了上来,
“绝不退半步!”兵哥把手覆了上来,
“绝不退半步……”靳刚最后盖上了自己的手。
在这一刻,靳刚觉得,身上的血液都是沸腾的,他当时还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但是正如几个人在此刻许下的誓言一样,接下来的几年,他们经历了诸多危险离奇、甚至性命攸关的事情,但是都不曾后退半步。很多年以后,几个人都忘记了小时候鸡飞狗跳的事情,但是有几个画面始终印在每个人的脑海里,其中就包括这一刻。
方志明第二天就从外地赶了回来,他从兵哥妈妈那里听到了这件事的官方版本,当然对很多细节也心中存疑,只不过看着女儿的小脸,他决定不再过多询问。
只是嘱咐方浮萍:君子不置危墙之下。他告诉方浮萍,碰到危险要学会寻求帮助,好勇斗狠是愚蠢的,聪明人首先要学会的是保护自己。
方浮萍仔细的品了品父亲的嘱咐,觉得自己应该是个聪明人。
几天后,事情平息了下来,几个人都在辗转打听事情的进展。兵哥从他妈妈那里听到,两个女孩被送回了临肇县,据说身上都是伤痕,说道这里的时候兵哥妈妈一副不忍的表情。
至于那个傻子,很快就被放了出来,他因为精神问题不用承担法律责任,傻子家的亲戚一时间也联系不上。两个女孩儿跟警方交代了杜平这个人,可是该找的地方都找了,毫无踪迹。据说,根据两个女孩的描述留下了一个杜平的画像,是这件事最后的结果。
方浮萍几次装作若无其事的跟爸爸聊起此事,看看他有没有注意杜平这个人,结果都没什么下文。但是方浮萍隐隐的觉得,这件事没有看起来那么平静,表面上已经结束了,但是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一个暗藏在表象之下的开始。
大风吹开了新芽,春天很正式登场了。灰色的城市终于迎来了春暖花开,花红柳绿是城市最好的颜色。这是一年之中难得的好时候,没有寒冷、没有沙尘、没有骄阳。
心随境转,这一天,方志明心情很好,做了几道菜,难得的在家里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
方志明不嗜酒,但是酒量不错。时常和几个同样是语文老师的朋友小酌几杯,每次酒劲上头后,几个人就会闲情逸致的品鉴诗词歌赋,颇有一副古代文人的仙风道骨。穆晓玲在的时候,每次都用充满崇拜的眼神看着自己老公,随口而来的历史典故,贯通古今的金句良言,都让她敬佩不已。方浮萍以前觉得妈妈看爸爸的眼神花痴的不行,自己对这些文人的风花雪月、见花落泪触景生情颇为嫌弃,总觉得那是吃饱了撑的。但是耳濡目染中,对自己来说最大的好处就是语文虽然不怎么努力,但成绩却一直稳居前列。
方志明这天心情很好,桌子上摆着一大碗炖牛肉。方浮萍很喜欢爸爸做的这道菜,诀窍在于恰到好处的口感与口齿生津的味道的完美结合:肉质不能太烂软也不能太硬,要的就是那嚼着有存在感却又不吃力的感觉,太软了没嚼几下就进肚子了品不出味道,太硬了吃到最后就没有香气只剩下肉的纤维,干瘪无趣,肉在嘴里是味道散开再聚拢的过程。
这种意境是方志明描述给方浮萍的,以前方浮萍不觉得吃牛肉这么复杂,可是听老爸说完以后,每次都要按这个标准衡量一番,纠结不已。
此时的方浮萍脑袋几乎扎在了碗里,一刻都不想离开。
方志明不紧不慢的端起酒杯,闻了闻,又谨慎的舔了一下,没有急于咽下去,让酒在唇齿间流连,一副陶醉的样子。方浮萍恋恋不舍的挪开看着肉的眼睛,瞟向父亲,看到他正闭着眼睛摇头晃脑,扯着嗓子大声问道:“爸,你这么喝是为了节省吗?一口酒喝出了一瓶的时间量。”
方志明正在自我陶醉,方浮萍当啷一声,让方志明一口酒差点呛到鼻子里,忙不迭的咽下去后,一个意味悠长的喝酒姿势在脑子里摔了个仰八叉。方志明拿起筷子敲了一下方浮萍的头:“我怎么生你这么一块木头?一个女孩子,不懂风花雪月也就算了,还这么破坏气氛!”
“那你得是木头年头多了,变成妖怪了,要不生不了孩子……是妖怪也不行,人和妖怪是不能生孩子的……”
方志明已经习惯了女儿的脑回路,他觉得方浮萍脑袋中一定是有一把尺子每天都在不停的画田字格,不管她脑子里面出现什么想法,那一定是方方正正的,写在格子里面,不能出格。
多年的生存经验告诉他,不能跟女儿太认真,否则长路漫漫,总有一天自己要被气死。方志明选择忽视女儿的田字格脑袋。
“大萍,你知道古人为什么喜欢歌颂春天吗?”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山朗润起来了,水涨起来了,太阳的脸红起来了。”方浮萍认真的背着课文,那让人牙疼的抑扬顿挫,很像红卫兵读大字报的语气,方志明觉得不用等了,就是今天,今天就得呛死在饭桌上。
……
“你这文学造诣,真真的只适合考试,还得是八股文的那种,稍微自由发挥一下,你就得失常。”方志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但是毕竟心情好,他还是打算给方浮萍上一堂浪漫的语文课。
“春风又绿江南岸……”“草色遥看近却无……”方志明又抿了一口酒,放入嘴里一块牛肉,咽进去后,接着说道,
“多么巧妙啊,一个绿字那么生动。春天的小草你远远的看是一片翠绿,走进了又是稀稀朗朗。几个字就是一幅画,多美。”
“就是就是,万紫千红总是春嘛……”方浮萍对春天没有兴趣,对牛肉更有兴趣。胡乱的附和着父亲的诗情画意。
“说的对,春天是有颜色的,这个颜色就是希望的颜色……”方志明的拉长了声音。
方浮萍看着父亲的脸,觉得他今天似乎很开心。
“爸,你升官了吗?”方浮萍抬起眼皮,嘴巴还插在碗里。
“生你个大头鬼官!”方志明打算放弃治疗了,什么诗情画意、什么风花雪月,就这田字格脑袋,就算你硬塞进去一幅千里江山图,恐怕只能看成是地图,还得嫌着地图没有画好。
不过,即使不懂这些,在方志明的眼里,方浮萍也还是很可爱的。
“爸,有没有哪首诗是写我们这里的?”
“没有,听过春风不度玉门关吗?连玉门关都到不了,更何况是这里,这里在古代是流放之地,苦寒之地。”
“所以,你才想让我离开吗?”方浮萍知道爸爸对自己的期望,只是有些概念似乎得无限次加深才能成为动力,毕竟这里是自己的家,哪那么容易说离开?
“是的,你知道吗大萍,从古至今,没有任何一部流芳百世的文学作品是歌颂这里的,我们脚下的土地甚至都没有一个出名的作家……”
“大萍,爸爸希望你有机会离开这里,去远方看看,看看不一样的世界,过一个不一样的人生。这里腐败、落后、愚昧……这里是古时候当官的落马被流放的苦寒之地,没意思!我们这一代人没有希望了,生活被禁锢在这里,没有走出去的勇气,可是爸爸希望你离开,越远越好……”
方浮萍从小到大听过很多类似的话,她有时候也会困惑,这里不是家乡吗?这里有我的家,有我的朋友,走远了我怎么回家?
方浮萍不想直接反驳自己的爸爸,小心的问了一句:“这里不会变吗?”
有那么一瞬间,方浮萍从爸爸的眼里看到了一丝犹豫。
“也许有一天这里会变,会变好,那是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事情。但是我只有一个女儿,我是有私心的,我希望你的人生不会被这里困住。走出去,即使有一天你想回来,也是要到可以选择生活的那天,而不是生活选择你……”
方浮萍其实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跟老爸有一次这样的对话。在她这个年纪,并不觉得自己的家乡哪里不好,这里有她爱吃的食物,有她的朋友,有亲人。真的有一天离开这里,面对陌生的环境,就没有烦恼了吗?
方浮萍无法跟父亲一样感同身受,身边的人只有父亲在坚持,坚持让自己离开这里。她跟歪瓜裂枣聊过这个问题,但是少年心性,几个人常常是一时的热血上头想要出去闯闯,一时的又觉还是俺家乡好。
两个人聊着、吃着。明天是周末,方浮萍不着急写作业,就陪着老爸天南海北的聊天。从女娲造人开始聊,刚刚聊到三国鼎立,突然听到了有人在敲门。
这里的人彼此熟络,一般邻居找来,别说敲门了,恨不得五里开外就扯脖子直呼大名,不喊到地动山摇都显得家里粮食不足。而此时的敲门声有规律、不轻不重,似乎还很有礼貌,每敲两下就停一会儿。
方浮萍和方志明彼此对望了几秒,都没反应过来是有人在敲自己家的门。
“爸,是敲我们家的门吗?”
“像!”方志明肯定的点了点头,没有起身的意思。
……
最后,还是方浮萍没忍住,走到门口把门打开了。
门口站着的是一个女人,三十几岁的样子,穿着挺考究,头发前面烫着一个可以挡住一半脸并且跨过了鼻子的刘海,是现在流行的发型。方浮萍一时没有想起这个人是谁,打开门后,长了张嘴巴不知道该怎么问,愣住了。
方志明越过方浮萍看了看门口,赶紧走过来打了声招呼:
“您好,您是?”
“方老师,您好,我是张美静的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