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会长坐下,左手端起酒盅,跟梁甲印的酒盅“”的碰一下,仰起脖子倒进嘴里。右手去拿酒壶,梁甲印先抓住酒壶,往洪会长酒盅里倒满,再给自个斟上,端上去碰洪会长的酒盅,然后也像洪会长那样,头往后一仰,倒了进去。如此三盅过后,洪会长坐直了身子,看着樱桃说道:“樱桃,梁掌柜的故事也都偷听到了,恁也坐下,给俺倒酒。顺便也听听爹说的话,有没有点道道?”
“爹——俺可不是偷听,俺来给恁上茶,偶尔听到这么曲折动人的故事,就被吸引住了。梁掌柜,是吧?”
洪会长笑笑,“梁掌柜啊,俺先要谢谢恁,把俺当成知心人诉说了恁的非凡经历,不为人知的经历。俺早看出来恁不是个平庸之辈,恁是个干大事的人,只是不明就里,恁不说俺也不问。在漯河救俺们上百人时,俺就想过,但也不问。这会儿恁这样信任俺,俺也得说掏心窝子的话是吧。俺啥党也不是,啥派也不粘,啥流也不入。党派的事俺不明白,更说不明白。俺只能从做人成事上说道说道。俺也小五十的人了,作恁长辈不在意吧。晚清、军阀混战、民国、抗日、国共内战俺可是都经过了。俺十五岁跟着爹学站柜台,这一站三十多年过去了。生意上有赢有亏,但还是赢多亏少。因为啥,因为俺的运气好,就是碰上几次好机会。人活在世上,机会最重要,而机会可遇而不可求,恁烧香拜佛没用,恁求爷爷告奶奶也没用,告不来也求不到。很多人倾家荡产也不中,有的人丢了性命都不中,换不来机会啊。可机会来了恁抓住抓不住,那可是自个的造化了。抓住了一步登天,抓住了一夜暴富,俺这是打个比方啊。如果恁抓不住,放跑了。那可怪不得天怪不得地了,只能怪自个了。”说着看看梁甲印的反应,梁甲印勾着头,看着地下。
洪会长接着说:“恁的功劳啊、荣誉啊、冒险啊、救人啊、苦难啊这些俺都不说,俺只说眼前恁这个机会。开玩笑,师参谋长啊。在军队里,能当到师参谋长这一级别的,不知道要经过多少次战斗战役、多少回枪林弹雨出生入死才能得到。对一个男人来说,还有啥比这种职务更难得的吗?没有啊。与这个相比,啥家里困难、啥上有老下有小、啥没干过不会干、啥……啥理由都是狗屁话。可恁这是咋了?命令来了,坚辞不要?俺见过不少不识时务者,可没见过像恁这样不知好歹的。俺见过不明事理不辨是非者,可从没见过像恁这种浆糊脑袋一根筋的。甲印啊,恁错了,大错特错了!恁不该啊,千不该万不该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梁甲印抬起头来,和洪会长的目光相碰,辩解道:“俺也知道对俺很重要,可俺家里真有好多难事操心事离不开啊。”
洪会长大手一摆,“俺问恁,当初恁在日本人眼皮下传递情报时想没想家里的事?恁加入组织时想没想家里的事?恁打进特务组织时想没想家里的事?恁跟随十七师时想没想家里的事?作难的时候不想,组织重用的时候恁想起家里的事来了,说得过去吗?咹?”
见梁甲印不吭声,洪会长接着说:“俺再站在恁的组织一边说说恁,共产党不知全国有多少个党员,冒着杀头危险造反的时候想过家里的事没有?游行示威反对日寇反对内战的时候想过家里的事没有?就说眼下这打仗吧,国军也好共军也好,成千上万的士兵,打起仗来有几个会想家里的事啊?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恁应该懂啊。恁的上级这样问过恁没有?问了恁咋回答?”
梁甲印嗫嗫嚅嚅的说:“俺,俺的确难以回答。”
洪会长一针见血,“啥难回答?恁根本就没理啊,一丝一毫的理都没有。没理还要胡搅蛮缠!”
梁甲印现说啥,却不知说啥。
洪会长摇头叹息,“想不到啊想不到,恁多聪明的一个人咋会恁糊涂哩?恁啊恁,往后会后悔一辈子的!”
梁甲印疑疑惑惑的,“是俺,俺真个想错了,糊涂了。”
洪会长果断地说:“恁要是真觉得俺说得有点道理,真心听俺的话,恁就赶快去许昌报到。”
“报到不成了,通知书俺交给王志国了。”
洪会长一惊,连忙说:“那还不快去找他要啊。”
“找?找王志国要?”
“这还要问?当然找恁的组织去啊,找恁的领导王志国去啊,痛哭流涕检讨自个啊,真心实意的承认错误啊,就说自个昏了头了,鬼迷心窍了,吃错药了,请求组织给恁一个挽回的机会啊。只要能挽回,只要答应恁去许昌报到,叫恁干啥都中,快去啊,别愣着了!”
“那俺试试去——”
洪会长大手一挥,看到梁甲印往院门走去,快出门时,回头望了一眼。
洪会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此人完了。晚了,都过去十几天了。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可惜可叹!”
洪樱桃说了声“俺去送送”,赶快跑了出去,撵上拉着梁甲印的胳膊说:“不管结果是啥,下午都要到北关太昊陵找俺,记住了!”
洪会长真乃高人,料事如神。梁甲印后半生的确是命运多舛,坎坎坷坷,厄运一个接一个降临到他的头上,暮灰运一时半刻都没有离开过他。但是,就像算卦的从来算不了自个的命一样,洪会长却没有预料到自个命运,更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作为陈州首富的他,十年之后竟然饿死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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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的元旦就要到了。
入冬了,天气越来越冷了。
天快黑的时候,梁甲印才来到太昊陵。在统天殿见到来来回回走动的洪樱桃,叹了口气,摇摇头。红樱桃当然就明白了,梁甲印没找到他的组织他的领导,或者找到了组织但人家回绝了他的要求,他的机会没有了,永远地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