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路灯下穿村而过的小溪、杨柳、石桥;霓虹灯装饰的陈家祠堂、陈皖轩老宅、陈秀女贞节牌坊、远处茶山生态公园的山亭等,烘托出陈家墩之夜的静美画面。
在乡村旅游项目打造下,这些年来陈家墩的村容村貌虽有所变化,但夜晚所呈现出来的田园背景并没有明显改变。晚风中夹杂着的草青味、花香味、偶尔飘过来的水田里的泥腥味,以及不时传来的犬吠声、鹧鸪声、蛙声、虫鸣……这些元素,共同构成山村春夜的独特背景。
肖贵海夫妻俩躺在床上毫无睡意。肖贵海问:“秀兰,伤口还痛吗?”
秀兰回应:“还有点辣辣的痛。”
肖贵海心疼说:“你怎么不计后果呀,拿着头就往墓碑上撞,万一撞出个好歹来怎么办?”
秀兰摸了下自己头上的伤口,苦笑说:“你没看见蜜香当时的状态吗,撕心裂肺满腹委屈的,我若不演这出戏,怎能化解女儿心中的委屈与怨气,断了她出家的心念,你以为我愿意撞呀?!”
肖贵海听此,恍然大悟说:“原来你使的是一出苦肉计呀?演得太逼真了,连我都没看出来,真是难为你了,就不知能不能撼动女儿出家的初心。”
秀兰说:“你没听见女儿当时对我哭诉的话吗?我想多少会给她一些震撼的。”
肖贵海问:“她说什么来着?我当时注意力在你身上,记不得了。”
“她说‘妈!你这是做什么呀?你让蜜香如何是好?!’”秀兰把蜜香的话重复了一遍。
肖贵海听了,沉思了片刻,说:“细细品味女儿这句话,看来你的这出苦肉计,是多多少少给了她一些冲击的。”
“唉,今天真是难忘的一天呀,这一切来得太突兀太有戏剧性了,就像在梦里一样。”秀兰感叹,又疑惑地问,“贵海,我们是不是在梦里呀?”
肖贵海说:“不是梦里,咱们的女儿蜜香是千真万确回来了。”
“唉!”秀兰一声轻叹,流着泪说,“可没想咱们千辛万苦寻找的女儿却出家了,这如何是好?”
“是啊,这如何是好呢?!”肖贵海自言自语,忽然坚定地说,“不行!这要是传到咱们集团上千员工的耳朵里,多失面子呀!我的女儿还出家,这成什么了?不行!不行!咱们一定得让她还俗!”
秀兰伤感地说:“对!无论从哪方面讲,都得让她还俗,我就这一个宝贝女儿,从小吃了那么多苦,再不找个机会疼她爱她,我真是枉为人母,良心不安呐!”
肖贵海分析说:“女儿现在缺的不是钱,是爱!是家庭的温暖和完整,是父母亲的疼爱!她之所以选择出家,还是童年坎坷经历留下的心理创伤在驱使。”
秀兰抑郁地问:“那又如何?”
肖贵海说:“庆幸的是,女儿出家时间还不长,还未正式受戒,想必凡心俗缘还未了断。何况出家的初衷又是以为自己克死了三位母亲而倍感前世罪孽深重,始终不能释怀。而今天亲眼看到你还活着,你又给她上演了一出苦肉计,必然会动摇她出家的初心。”
“但愿你分析得对!”秀兰欣慰起来。
“不过,要想女儿能顺利还俗,我们还要做一件事。”肖贵海说。
“什么事?”秀兰问。
“去加拿大会会蜜香的养父丁国强,让他知道你还活着,”
“他知道我还活着又能怎样?”秀兰未等肖贵海说完就抢过话茬问。
“看把你急的,听我说完嘛!”肖贵海爱怜地抚摸了一下秀兰的头,接着分析说,“如果我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话,我推测,丁国强现在的生活和谐美满,有自己的妻子儿女,但作为克死了三位母亲的蜜香若一直跟随他们一块生活,丁国强的心里一定会有阴影,生怕又对现在的夫人不利。蜜香没有完成学业前,又不好让蜜香离开,直到蜜香硕士毕业有了独立生活能力后,便让蜜香回上海发展,所谓的发展其实就是回避蜜香。又鉴于与前妻卫嘉丽在特殊年代建立起的深厚感情,而蜜香又是卫嘉丽的挚爱与养女,我相信卫嘉丽临终前对蜜香的事必有交代,因此不缺钱的丁国强定不会有负前妻,故将上海的房产全部给了蜜香,让蜜香这辈子也是衣食无忧,这样处理既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也不负亡妻所托。”
“嗯,有可能。”秀兰说。
肖贵海继续分析:“而对于蜜香来说,她已在加拿大生活了十几年,丁国强又是他唯一的亲人、父亲,还有继母和弟妹,也算是个完整幸福的家庭,可忽然有一天丁国强让她回上海发展,虽说现在我们国家日益强盛,吸引了大批海外学子回国创业,但对于蜜香来说,让她一下子打破现有稳定祥和的生活状态,回到已经十分陌生的上海生活,这或多或少会引起蜜香的不安和恐惧。蜜香是个乖巧又懂得感恩的人,心里已经意识到养父有那个意思,便知趣地回到了上海,于是封闭的心理创伤开启,童年不幸的阴影复活,致使她心灰意冷,又没人可以倾诉,也许这期间蜜香曾想过回陈家墩看看,但一想到自己又克死了卫嘉丽,便觉得无脸面再回到陈家墩来,于是便遁入空门,给受伤的灵魂找个可以疗伤的地方。”
秀兰听了肖贵海一番分析,激动地说:“贵海,还是你厉害,分析得很透彻,我完全赞同!对!咱们就抓紧时间去趟加拿大,找到丁国强让他亲眼看到我还活着!”
肖贵海进一步推理说:“蜜香出家的事丁国强肯定是知道的,相信也真诚劝过,只是劝不住,因为蜜香既是心灰意冷,也是在跟他赌气,这点相信丁国强也是有感知的,所以丁国强也会判断蜜香在寺庙里待不了多久,暂时由着蜜香的性子在寺庙里清静清静一阵子也好,念经求佛,消灾避难。”
秀兰推理说:“也就说,当丁国强亲眼看着我还活着,也就意味着蜜香不是克星,那么他心里就没有了顾忌,必定会全力协助我们劝说蜜香早日还俗的是吧?”
肖贵海得意地回应说:“是的,这下知道了让他知道你还活着的意义了吧?”
“嗯,知道了。”秀兰兴奋地在肖贵海脸上亲了一口。
“蜜香还俗的事还得慢慢来,急不得知道吗?”肖贵海交待说。
“嗯,知道。”
“那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好。”秀兰顺手关掉了电灯。
屋外传来一更鸡鸣。此时躺在床上的陈宝庆却睁着双眼,丝毫没有睡意。为不影响春兰睡觉,他索性披衣起床,悄悄掩上门去屋外的院子里坐坐。
陈宝庆来到院子里,坐在椅子上吧唧吧唧地抽起烟来。烟斗上的火星一闪一闪,缓缓吐出的烟雾在悠悠地弥散。
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陈宝庆烟斗上飘忽的烟雾,就像此时他满腹的心思一样缠绵悱恻。傍晚发生的事太有颠覆性,没想到失踪多年的女儿会以一个尼姑的形象出现在面前,这是他从来未曾设想过的结果。
陈宝庆深吸了一口烟后,仰望着天空自个儿叹息道:“蜜香这孩子真命苦哇!之所以弄成了今天这样子,都是肖贵海这个老家伙当初埋下的祸根!你个鬼老肖!当年只一心听了那老和尚的话,真愚昧呀,这种迷信东西你也信?若是早点来把蜜香领回家,蜜香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这下受到报应了吧?!”
陈宝庆狠狠把肖贵海大骂了一顿后,用力在凳脚上把最后一筒烟的烟屎敲掉后,便起身在院子里溜达起来,蜜香小时候生活的场景一幕幕在脑海里浮现。
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从当初徐桂枝抱来蜜香的那天起,一直到蜜香离开这个家跟随丁国强卫嘉丽夫妻俩去上海的情景,陈宝庆是越想越清晰,越想越难受,联想到当年与徐桂枝抚养蜜香的幸福时光与艰辛历程,想到情深处,他忽然好想痛哭一场,于是来到老桃树下呜呜地哭了起来,就像当初蜜香要离开时一样,直哭得星星失去了光泽,哭得桃花散落了一地,唯一不同的,只是此桃树非彼桃树罢了。
春兰作为女人毕竟心细,其实陈宝庆什么时候到了院子里她一清二楚,此时听到陈宝庆呜呜的哭声,便也出了院子来到陈宝庆身边,抚摸着陈宝庆的背劝慰说:“我知道你看到蜜香这样子心里难受,但凡事总要往好处想,毕竟总算见到蜜香人了,不管她干什么,只要她还健健康康地活着,就应该高兴才对!”
陈宝庆听此,打住悲泣,一声叹息说:“唉,你的话不无道理,是应该高兴才对,高兴!高兴!”
春兰说:“这就对了。其实看到蜜香这样子的形象出现,我想贵海哥和秀兰嫂子更难过,毕竟是他们俩的亲生女儿呀!”
陈宝庆回应说:“活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若早把蜜香接回去了,蜜香哪有今天的处境?!”
秀兰劝道:“世上没有后悔药吃。你以为肖家人不后悔呀?好了好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早点睡吧,早上还要早起送蜜香呢!”
“唉,睡吧睡吧!”陈宝庆一声叹息后,乖乖跟秀兰回屋睡觉去了。
早晨五点,肖贵海和陈宝庆两家人准时出现在了村口的蜜香广场上。但两家人还是来晚了,只见一队背着行囊的尼姑已行走在菲克大道上,正往浮瑶公路走去。
“没想到还是来晚了!”秀兰气得直跺脚,泪流满面地喊道,“蜜香!蜜香!”
秀兰呼喊着蜜香的名字要去追赶蜜香,但被肖贵海拉住了。肖贵海劝慰说:“你就别去给蜜香添乱了!蜜香这样走了也好,我们本就不该来,哭哭啼啼的,搞得她心里难受。”
秀兰听肖贵海这话,气得甩开他的手说:“你这个做父亲的怎么说出这么狠心的话?看着女儿就这样走了,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呐!我就是要搞得她难受,才能乱她出家的心念!她才有可能还俗!”
肖贵海回应说:“看你又急了不是?我昨晚不是同你说好了吗,蜜香还俗的事不能急,要从长计议。再说女儿此去路途遥远,还俗的事又一下子解决不了,那又何必增加她的痛苦呢?”
陈宝庆听此,也心疼起蜜香,就上来帮忙劝秀兰:“秀兰妹子,蜜香是个聪慧的孩子,打小就这样,明事理,有孝心。昨天发生的事对她来说还不够冲击吗?晕倒过,悲伤过,痛哭过,纠结过,还要让她怎样?贵海兄弟说得对,我们本就不该来送她,否则哭哭啼啼的,岂不是往她受伤的心上撒盐吗?”
秀兰依然望着蜜香远去的方向悲伤地哭泣着,哭得双肩抽动,令在场的人都不由眼眶泛着泪光。
肖贵山上前来劝秀兰:“嫂子,你就别难过了,蜜香这次回来见到你还活着,又见到了我们这些以前从未见过的亲人,我想,她在路途上也会思考自己未来的。再说了,蜜香昨晚不是也说过嘛,让我们给她三年时间,已经快两年了,你就放心吧,我相信她一定会回来的。”
肖贵山的这番话让秀兰很受用,她止住了哭泣,用袖子拭了把眼泪,心情舒展起来,静静地眺望着尼姑们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视线里……
一轮红日升起在东方。水墨画一般静美的陈家墩沐浴在霞光之中。晨露闪烁在花瓣叶尖,燕子在田野上飞舞,蛙声阵阵。
曾经谜一样的蜜香就这样走了。五一节银庚的婚礼没有回来,第二年也没有回来。陈家墩乡亲们有的盼望她回来,成为家族企业的女总裁,这样他们认为蜜香的存在就是一道风景;也有的希望她继续当尼姑,最好是在陈家墩建一处尼姑庵,让蜜香任主持,这部分人认为这样的传奇故事,更能诱发游客们的猎奇心理,从而对陈家墩充满向往。本土导游早已更改了导游词,外地导游们也对此大加渲染,有的游客还把蜜香的故事作为陈家墩游记的一部分发到了网上,赞同蜜香回来的,和赞同蜜香继续当尼姑的,对其中的利弊,两派之间经常论战,甚至有好事者还把这种论战美其名为“陈家墩论战”贴在网上,引发热议。至于蜜香最终是否会还俗,离蜜香约定的三年还有一段时间,最后的答案究竟如何,陈家墩的乡亲们正拭目以待,来过陈家墩的和正欲前往陈家墩的游客们正拭目以待,网上的那些吃瓜群众亦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