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
几经梦回,悱恻入骨,难解红豆愁思。
洒酒温存,鬓影隽柯,怎得木枝久并蒂?”
锦公公轻喊了几声:“陛下?陛下?”,一阵衣服的窸窣声,单手枕在案前的天子醒了。
“陛下可是又做梦了?”
“朕又梦见她了。”
“又是红衣裳?”
天子的眉头紧锁,似在沉思:“霓裳羽衣,缓带轻裘,衣香鬓影,仍是一身红衣。”
天子轻轻翻阅龙案上的奏折,持笔缓缓在折子上写下几个字——“随她”,此时已是黄昏,天将黑未黑,殿内燃起的蜡烛的火光吞噬了侵入的黑暗,一片寂静。
天子面容俊美,却十分清冷,此刻嘴角隐隐挂了些许笑意,顿了顿道:“传朕口喻,孟家嫡女端庄有度,贤良敏德,追封一品佳人,厚葬之。”
大齐三十六年,也就是常盛四年,高祖刘鉴继位第四年,丽京昌盛,一片繁华,孟家嫡女去世的第二个月,天子特下诏,念孟氏未行嫁娶之礼,免去其夫殿阁大学士——陈筠服阙之礼,仍冠以孟氏陈姓,入陈氏宗祠。
陈筠,殿阁大学士,年十一,逸群之才,三岁能熟读经文,五岁能倒背唐诗三百首,六岁习古道、作诗赋,七岁赴国子监讲学,十岁任殿阁大学士,举世誉之而泰然自若,举世非之而处变不惊,是也,丽京人称之为“圣人”。
圣人不爱笑,丽京人皆知,圣人不近女色,丽京人皆知,圣人不近人情,丽京人皆知。不知是天子勤于政事、宵衣旰食,因而无暇顾及圣人平日的品行;还是天子一代明君、思虑周全,因而体恤臣民,将孟陈两家一旨联姻,以结百年之好,众说纷纭,时日一久,孟陈联姻一事渐渐无人再提。
不过天子后宫无一妃一嫔,反倒关心臣子的婚姻大事,实在是令百姓匪夷所思,令众臣子煞费苦心啊。
散朝时,众臣子恭敬的行了散朝礼,一众老臣本打算留下来死谏天子纳妃,但不曾想,天子一脸严肃,把眼睛直直的放在了陈爱卿身上,意味深长的道:“朕有要紧事要同陈爱卿商议。”众老臣面面相觑,最后只领会到了皇帝话中的精华部分:朕只想同陈爱卿讲话,闲杂人等还不退下?
锦公公亲自送诸位老臣出了朝省殿,回来时还胆战心惊,那些老臣们的脸色一个比一个古怪啊!
天子正襟危坐,背靠龙骑,眼神示意圣人不必拘泥,又摆手示意圣人落座。
圣人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穿着一身宽大的朝服,落座时显得格外从容,周遭的气氛因着他的存在,肃穆了几分,年纪虽未及弱冠,但那超越世人的容颜和一身华贵的气质却早已显露。圣人将宽大的袖子拢了拢,方坐好,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皇帝:
“陛下有何旨意?”
“爱卿可见过孟姑娘?”
锦公公立在皇帝身旁,眼睛也是直勾勾的看着台下的圣人。圣人面无表情,端起茶盏,喝一口清茶。
“陛下早知答案何必再问?”
天子坐于高堂上,隐了心中的愠意,抬手示意身旁的锦公公莫要多言,扬眉道:
“爱卿此言是何意?”
“坊间传闻那孟姑娘正是臣已故之妻,陛下耳闻,多次派人查证,未果,今亲自来问,不知陛下是想求证孟姑娘是否是我那已故之妻,还是想求证臣是否犯了欺君之罪?”圣人分明是坐于下首的人,说话时,却有一股居高临下的意味。
“朕听闻这孟姑娘是爱卿府上的医师,有妙手回春的本事?”嘴角轻挑,天子温文尔雅。“便是如此的,大学士莫要多虑,陛下向你问一问这孟姑娘乃是因为陛下近几月来睡眠多梦,梦中多汗,常常失眠,想劳烦这孟姑娘悄悄进宫替陛下瞧一瞧这病症。”锦公公忙接过天子的话,面露忧色的说道。
圣人的目光抬了抬,落到天子脸上,随后,从椅子上起身,尽管年纪小,但个子已经很高,往阶下一站,硬是让锦公公都觉得,那人天生傲骨。
“臣回府,便让她入宫替陛下诊脉。”天子欣慰的笑道:“有劳爱卿了。”
锦公公送圣人出宫时,特地叮嘱一句,“此事万不可外传!”
栖霞殿静谧,锦公公退下,侍女侍候天子就寝,这一夜无梦,红衣姑娘未至,天子一夜好眠。
丽京天气多变,一日之内,气候不齐,冷热不定,刚刚还是晴天,现在却大雨倾盆,像是有人在哭泣,淅淅沥沥的大雨落在窗下,让人听了,徒增悲伤,“花碾,把窗关了。”房内布局简单——小轩窗、梳妆台、铜镜、绣墩、美人榻、书案……
一身红衣的姑娘蒙着面纱,坐在书案前临摹前人的书法,有雨点打进了阁内,溅到了她正写字的宣纸上。
一身丫鬟打扮的女娃,揉了揉惺忪睡眼,应了声:“是,姑娘”便起身去关窗了。“姑娘,入冬了,您怎还穿得这般单薄?”随即又为她披上一件白色的披风。
孟姑娘眉眼弯弯,眼睛眨了眨,“我有些乏,先睡会儿,你收拾收拾,很快就会有人来接我们离开这儿。”“姑娘怎么会知道有人要来?”“你先收拾行李吧,该来的总会来。”
孟姑娘身形纤瘦,柔弱,走到榻前时,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她靠在榻上,面纱依旧未摘,眼睛里仿佛被谁灌满了一池秋水,让人怜惜不已。入冬三分,本就寒冷,但她却半分感受不到。
酉时,天且黑,果然有小厮来传话,陛下密旨,劳烦孟姑娘进宫一趟。
孟姑娘正睡着,花碾领意,有些忐忑的回到房中,呆呆的看着榻上的孟姑娘,心想,这样美妙的人儿,怕是万千男儿见了都会迷上吧,只是不知,那面纱下的姑娘又会是怎样的好看?她与姑娘相识不过两月,却觉得姑娘待她如亲人一般,只是姑娘心中有心事,谁也不知道的心事。
姑娘从何而来?听人说姑娘四处漂泊,无处可居,因救了病重的老夫人,圣人才将她留在府中,但她又听说,姑娘身形与孟家已逝的嫡女孟迢溪一般无二,怕是孟迢溪的鬼魂所化,花碾不怕鬼,纵然姑娘是鬼又如何?姑娘不曾害人,那便是好鬼,再说了,这世界上,鬼怪本就是无稽之说,信与不信,全凭世人一张嘴,她不信、不听、不说便行了。
花碾替姑娘掖了被角,闻着满屋子的药香,有些恍神,其实世人何必在意姑娘的过去?这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有过去的,譬如她。
饶是一向热闹的孟府,今夜却异常的安静,今早,三小姐苕清同两个丫鬟外出采买食材,至今未归。管家领七八个小厮外出寻找了大半日,未果。
三小姐是侧室杨氏庶出,杨氏带着小儿子哭到了周氏房中,周氏本就不满三小姐管采买这事,心里藏着欣喜,脸上却不露半分,只拉着杨氏的手,小声安慰:“你也莫太担心,我也叫人去通知老爷,等老爷回来,总会有办法的。”
当晚,敲门声响了许多声,管家开门后,三小姐和两个丫鬟正好好地站在门外,“小姐,你可算回来了!”
三小姐绕过她,腰姿柳态般看着偌大的府院,举手投足见皆透着一股妩媚。两个丫鬟未向往常般同他行礼,紧跟着三小姐进了门,目光落到管家身上时,马上便移开了。
管家来到孟府已经十多年,这还是头一次见三小姐穿蓝衣,管家的印象中,三小姐的模样是极佳的,平日里为人处事也是谦恭温顺的,同今晚的三小姐,好像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