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的丑闻在大上海传了一周才渐渐平息。凌云照例每天都去诊所喝药却再也没有见过秦堔,听诊所的人说是被秦爷召了回去。
“也是,好好一个大少,放着千钧的家业不要,怎能一直在这个小诊所里救济穷人,回了家,当了梦天堂的小老板,不是能帮助更多的人。”
凌云闷闷地走在回小院的路上缴着自己的衣角,只可惜他们的友情或许也只能到这里了,两个身份差异如此之大的人此生能有些许交集已是不易了。
她回到小院看见张筹也闷闷不乐地一个人蹲在竹篱笆旁在侍弄什么东西。
走进一看忍不住大叫了起来,
张筹将一根根绿油油的大葱连根拔起甩在一旁,手上还握着一根准备着拎起,甩在泥地上。
这一叫把娟子引了来,
看着满地横七竖八陈尸一片的大葱,立马来了气,一把拎起张筹的耳朵跟拎兔崽子似得。
张筹嗷嗷地杀猪似得叫着,看那气势就像水浒传里的孙二娘。
“你个杀千刀的,叫你帮忙拔根葱,你给老娘弄了一地的葱,不愿帮忙就不帮,还带这样使坏的。”
这时,门嘎地一声被人从院外推开了,凌云三人仰头一看见是姜陶。
姜陶今天穿了一件藏青色的西装里面搭了一件雪白的衬衫,衬衫领口是敞开着的,衣角也被翻了出来。
紧接着又伸进来一只脚,是联春。
联春却仍是一副精干副手的打扮,不过穿了件丝绸面料的马褂,袖口高高挽起。
还没等三人细问这时干嘛去了,联春就吆喝起来,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这上海要变天了,连这秦伯汉都倒了,梦天堂马上就要易主了,”
三人皆是各有所思,凌云愣愣地问了一句,“那秦家的少爷和小姐怎么样了。”
“嘿,哪还有什么少爷小姐,秦家的少爷听说是跟一个女人跑了,小姐怕是要变成舞小姐替他爹还债喽。”
联春将一个钱袋子握着手里拨弄着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看是昨天得了不少赏钱还喝了不少酒。
“你说什么,什么小姐变舞小姐,你给我说清楚,你给我说清楚。”
张筹从凌云进门就一副心不在焉,忧心忡忡的样子,现在道一下子来了精神冲过去一把握住联春的领子使劲拉拽,一副你不说清楚就杀了你得凶狠表情。
联春被张筹这么一吓立马酒醒了半分,吱吱唔唔地说道
“我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啊,阿丑哥,我说秦家被所有的债主一起逼债,秦老爷病了,秦家小姐危险了。”阿丑是张筹的小名,只有小院的几个人知道。
张筹闻言一下甩开联春。
联春被他这么一甩险些摔个大马哈,刚打着哆嗦站稳,就看见张筹夺门而出。
姜陶马上追着他跑了出去,凌云嘱咐娟子和联春看家也匆匆跟着跑了出去。
刚跑出两个转弯口就看见张筹伏倒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
一旁站着姜陶和张胜,凌云刚想蹲下去扶他就被张胜给拦住了,“随他吧,这事儿你帮不了他”
原来张筹急吼吼地才跑出两个拐弯口就遇见了回家来的张胜,张胜是显然知道这么回事出手阻拦。
张筹不听劝就和张胜动起手来,才两个回合张筹就被打趴下了,张筹气自己无用就放声音大哭了起来。
听姜陶说昨个儿这场晚宴是黄老板专门为自己弟兄设的。
秦家所有债主齐齐向秦伯汉逼债,秦老儿怕是快要被债主们逼死了,这时秦家的产业就被别人视为砧板上的肉,都想分一块。
黄老板看上那富丽堂皇的梦天堂了,想要兄弟们明里暗里都使把劲,助他拿下梦天堂。
昨晚儿黄老板兴致高赏了众人许多钱,酒有些喝高了,就说了几句戏言,
说是这秦公子不爱江山爱美人,拥着一个舞女跑了,这前脚刚跑,后脚他们秦家的江山就要整个被人抢了,连妹妹都要去做舞小姐抵债。
秦堔跟舞女跑了?
风荷?
那日看秦堔如此焦躁不安就知道那女子与秦堔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只是那日秦堔惶恐不安已经听不进去任何人的言语凌云也不好多问,秦堔一向沉稳内敛,凌云想他既然作出这个决定必定也是痛下决心。
只是怎么偏偏在这时秦家出了这样大的乱子,也不知道秦臻怎么样了。
可是眼前这个男子显然比自己更关心秦臻,不知他们又有怎样的渊源。
凌云决定先将张筹送回小院,自己再托人进一步打探消息,
必要时与秦臻见一面,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虽然自己与秦家兄妹相识的时间并不长,但都心心相惜,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是真正的朋友。
另一边秦臻瘫坐在冰凉的大理石石阶上,
侧过脑袋靠着繁复工艺的镂花铁栏杆。
她目空一切地望着眼前这个华丽的屋子,以前在这个屋子里人声沸鼎,现在却寂静的只剩下立钟的的答声。
秦臻这时竟有些想念曾经嘲讽的猪叫声,想念那些富人烦人的聒噪声。
树倒猢狲散,
曾经的朋友,
和父亲称兄道弟的兄弟,
唯父亲马首是瞻的下属,
在商场并肩作战的合作伙伴,
都没了,
什么都没了,
在这关键时刻竟没有一人站出来声援父亲。
父亲就这样倒下了,倒在他曾经征战数十年的商场,倒在无人问津的病榻上。
父亲一病这个家就散了,家里的佣人们唯恐牵连纷纷提着包袱当天就逃了,甚至没有人问秦臻要他们这个月的工钱。
也是,那么大一笔债务,那么大一笔欠款。
追债的人穷凶极恶,逮着谁,看谁倒霉,都会杀上一两个解解气。
现在全上海的人都盯着她们秦家,几乎有一半的人是都他们秦家的债主,现在不跑,难道还等着被抓住千刀万剐么。
你要问秦家到底怎么啦?
哼,秦臻冷笑了一下。
她暗暗抽动了一下她的嘴角。
债主上门逼债,不是一个,不是两个,而是全部,全部。
自古做生意的哪个不是东拼西凑,借了你的去干我的,等挣了钱,还了你的,过两天再借上一倍。
可债主之间往往都不知道,而且秦爷德高望重,纵使借了谁的钱,债主仍跟孙子似得,客客气气,恭恭敬敬。
因为大家都知道秦爷是上海滩的定山石,谁倒了,秦爷都不能倒啊,借秦爷钱给秦爷周济那跟攀上了亲似得,无上荣光啊。
可就前几天不知哪里来的谣言说秦爷在外省开的厂子亏损巨大,还跟洋人杠上了,现在正忙着打官司,秦爷在上海挣得都亏光了,还得掏一笔巨款跟洋人开火。
最可恨的是有人竟然处心积虑地通知了秦爷所有的债主,现在这些债主听信了谣言,合起伙来跟爹逼债,怕自己借出去的钱再也要不回来。
“是谁曝光了所有债主的名单,一定是有人偷了账本,想要故意整垮爹爹。”
秦臻抹了一把眼泪,恨恨地跺了一下脚,可恨自己是女子,从来养尊处优,被爹爹宠得像个公主,只会撒娇使小性子。
爹爹也从来不愿她插手他生意上的事情,说女孩子就要有女孩子的样子,在家里养养花,外出逛逛街就行了,那些劳心劳力的事情就交给男人来做,女人生来就是享福的。
秦臻嘤嘤地啜泣了起来,“哥哥,哥哥,你现在在哪里啊,你可知道你心爱的妹妹和你的父亲正在承受家破人亡的痛苦么。如果你知道,你还会离开我们,撇下我们么。”
秦臻回想那日,秦堔怒气冲冲地冲进来,他不顾一切地撞开那些阻拦他的下人们,一进大屋便怒不可遏地叫嚣着
“秦伯汉,你给我出来,你有胆子在报纸上编那些自私自利的鬼话,怎么不敢出来面对我。你是不是觉得愧对我,老子抢儿子的女人,你要不要我明天就登上报去,让你也尝尝被上海滩唾沫淹死的滋味”。
在院子里摸着娇嫩小花发呆的秦臻一听势头不对便踩着自己的兔绒小拖鞋噔噔噔地跑了下来,她一把将秦堔拉进了走道。
“你疯啦”
秦臻用中指戳着秦堔的肩头说他,他却当作没听见,
,“连蓉呢。”
他眼神空洞地望着秦臻问道,秦臻还在沉浸在自己的小情绪中赌气不愿回答,
,“我问你连蓉呢”
这次他竟是对她吼,不留一点情面的,吼声震荡了整个走廊。
“她,她被爹爹关在暗房里。”秦臻慌了神,满脸委屈地答道。
“带我去,我叫你带我去”秦堔一把攥住秦臻的小手将她向前拖。
秦臻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仿佛自己从来不曾认识他
,“哥哥’
秦臻喃喃地叫了声,这还是她那个陪伴她长大逗她开心如父如母的哥哥么。
知道哥哥已经被自己情绪掌控,秦臻无奈地将秦堔带到了藏于父亲书房的暗室门口。
“打开”
秦堔冷冷地吩咐门口的打手,显然是受过秦堔父亲先前的命令,门口的黑衣打手都一动不动不予理睬。
“你们都瞎了眼了么,我是少爷,我要你们把门打开。”
秦堔暴怒,他倏地从靴子里抽出一把雪白的匕首来抵着自己心脏的位置。
“你们应该知道秦伯汉只有我一个儿子,如果你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话,你说他会不会找你们给我陪葬”
秦臻看这阵势全身开始哆嗦起来,她一边试着靠近秦堔想乘其不备将刀夺下一边结巴着命令打手们开门。
“快,快开门啊。”
打手们一下没了主意,有一人犹豫着将钥匙插进门锁里将门推开了一条缝,突然一只手攀上了门沿,接着露出一张惨白的脸,那人虚弱地似乎只有力气扒开门而没有力气站立,她很快扶着门沿倒了下去。
“连蓉”秦堔惊呼一声,冲上前去把苍白的美人揽在怀里,美人没有动,也没有睁开眼,只有欣长的睫毛随着微弱的呼吸一颤一颤。
“秦臻,你不是说连蓉没事么,”秦堔怒不可遏地急于要将这一切罪责怪罪在妹妹头上。
“我有吩咐人照顾她的饮食,还有求爹爹早日放了她的、、、”
秦臻的声音慢慢地弱了下去,因为她知道这一切的申辩都是徒劳,因为哥哥早已失去了对她的怜惜之心。
秦堔将自己的美人抱在怀里冲出人群头也不回地离去。
秦臻尾随着他走过长廊,楼梯,大堂,最后看着他消失在大门口
,“哥哥”
秦臻想喊却声音却梗在喉咙里再也发不出来了。
“让他去把”
秦臻扭头却看见两鬓斑白的父亲,父亲好像一夜老了十岁。
原来父亲一直呆在大屋里看着这一切发生,只是不愿出现,为什么呢,是不愿再与哥哥起冲突呢,还是已经看透了一切,决定随命运而去。
怪不得在屋里打手们不再阻拦哥哥,原来已经得到了父亲的默许。
秦臻托着腮仔细地回想着这一切,然后一笑,她释然了,她用手轻轻揭去了自己脸上的泪水,我们这个家如果有一个人是幸福的,那便也是好事。
哥哥啊,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但希望你能替我和爹爹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