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城接风
西南林学院一帮同班老同学,凡是在大理工作和生活的,在老班长孙嘉谋的率领下,齐刷刷在下关客运中心车站迎候我的到来。同窗之交情深谊浓。这是自毕业以来几十年后的第一次相见,虽然彼此已是发白头,皱满面,但别后相聚的激情依然如同青春年华,相互紧紧拥抱在一起。
在下关一家别具特色的餐馆里,主人们设下酒宴为我接风洗尘。老班长起立,高举着满满一杯酒:“性刚,今天能在著名的风城为老同学接风,实在不易,我代表各位在大理的老同学提议,为你的远道而来,干杯!”
我赶忙举杯起立,同学们都举着酒,没有人推让,一饮而尽。大家你来我往,觥筹交错、开怀痛饮、淋漓酣畅。相互激越地畅叙别后经历和求学于昆明温泉期间的轶闻趣事。乘着酒劲,老孙即兴赋诗一首:
林院圆我大学梦,共聚天下第一汤(注)
窗友学成各高翔,再会已然满头霜。
今日风城喜相聚,洱海苍山同酣畅。
注:西南林学院当时设在昆明市安宁县温泉,古人称安宁温泉为“天下第一汤”。
我们是全国恢复高考以后入学,成为滇池畔莘莘学子的。特殊年代的大学生,年龄普遍偏大,且大都拖家带口,学习程度参差不齐。老师难教,学生难学。
我被老孙的思绪所感染......是多么的不容易。上有老人赡养,下有幼儿待哺;五、六拾元的工薪,顾了老的,失了小的,宽了自己,亏了家里;往往一角钱的菜票恨不能分食两餐、三餐;文化基础难以适应大学进度,时常都在熬更守夜、起早贪黑,常常夜半被某道难题惊醒;也常常翻身下床,非要把某个问题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但又怕影响同室人的休息,不得不站在路灯下看书学习;每每考试前夕,我等一大早就分别带上几个馒头,几块咸菜,背着一壶开水各自潜入山里林间,寻一块无人干扰的静地,揽集一堆枯叶权当床椅,去抓紧时间抱抱佛脚,一坐就是一整天;温泉山林中蚊叮虫咬,火红的松毛虫虎视眈眈,更不用说饥饿、干渴等,这些全然阻挡不了我们求学奋进的毅力和决心。
当时,被董文华唱红的一首新歌《十五的月亮》传进了大学校园。“老”大学生们被歌词中的意境所触动,便结合自身的实际把歌词作了篡改:
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校园。
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
你守在婴儿的摇篮边,我求学在西南林学院;
你在家乡耕耘着农田,我在艰难跋涉书山;
啊!丰收果里有你的甘甜,也有我的甘甜;
一纸文凭,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全班同学几乎都会唱这首被篡改了的歌,特别是那位丢下不足两岁的幼儿也来求学的年轻妈妈同学,每每唱起这几句歌词时,都要动情地伤心一场,哭得泪人儿似的。她的哭,也引流同学们一串串思家念子的眼泪。
老班长孙嘉谋略年长于我等,作为老三届毕业生,他的学习基础也较其他同学厚实,在校时,便以其学业超群,文采飘逸而深得同学们的敬重和仰慕,加之学习刻苦,为人爽直厚道,我等常有弄不懂的问题大都去找他诣前请教。因此,老孙在同学中享誉颇高。
社会终于没有遗弃我们。我们也顺应历史的潮流,适应了社会对这一代人的要求。毕业后,大家都在不同的岗位承担着重要的社会工作,作出了应有的贡献,也同时享受着社会给予的不菲待遇和欢乐人生。想到这里,我不禁心血来潮,步着老孙的诗韵和了一首:
而立之年腹空荡,不学无术心发慌。
复考圆我大学梦,争分夺秒读文章。
历史进程紧追赶,怎可掉队落一旁。
我为社会献才智,社会为我树荣光。
大家乘着酒兴,给了我一阵热烈的掌声和高声的喝彩,宴会随即被推向高潮。此时,相互间才开始介绍起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情况。
老孙而今已卸去公职,凭他的才学、能力、人品和身体条件,受聘在大理一家实力雄厚的房地产开发公司担任副总经理,收入丰厚且福利优裕。几位略小于我的老同学,有云南省三江源天然林保护区管理局组织部长、处长、副处长,有大理市公共汽车公司总工程师,有发了不大不小财的私企老板,有高级教师等。
知识为人生带来的巨大影响不仅体现在他们身上,也体现在我的身上。几年的苦读之功,终于没有白费。从学校毕业回到原单位,正好赶上“干部四化”的好政策。一纸文凭竟满足了“四化”的百分之七十五——“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于是,被调进了地方最高首脑机关当了干部,提了级别,升了工资,坐了小车。这一切虽有偶然之因素,但毕竟赶上了社会对知识的需求,比其他人早几年取得了一纸文凭,这偶然中又蕴涵着必然。
他们几位的收入都比我优裕,地位也比我高。但我一生的信条是:“人家骑马我骑牛,回头看,还有挑脚汉”。我知足,也好满足。现在,我已经离岗休养,以下几句话更成了我的生活写照:
日出日落时新鲜,忙也一天,闲也一天。
按月领取养老钱,多也心甘,少也心甘。
凭它荤素日三餐,粗也香甜,细也香甜。
四季衣着随冷暖,麻也喜穿,棉也喜穿。
三朋四友茶肆见,浓也一碗,淡也一碗。
安步闲迈勤锻炼,早也几圈,晚也几圈。
不知不觉,已是好几个“云南红”的酒瓶子底朝天。大家虽然小有醉意,但都还没有即刻散席的意思,依然天南地北侃着。有想起中秋节在温泉曹溪寺欣赏月射佛面奇观的;有回忆登西山龙门遥看滇池美景的;有追思曾在圆通宝殿祈求神灵荫佑家中老幼的······
谈笑间,一位同学忆当年游滇池大观楼有感,遂高声朗诵道:“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
这是那滇池畔大观楼正门上刊刻的孙髯翁先生长联的开头两句,当年大家虽然对其深刻的含义还不甚了了,但却都能背得溜熟。这时被这位同学提引一句,大家便附和着背了起来: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蜓,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是啊!人生仅在一瞬间。何须乎,不遗余力去争名夺利,费尽心力,怎不在有生之年,趁年富力强,在工作之余,观遍山川锦绣,享尽短暂人生?待等到所有富贵荣华“都付与苍烟落照”之时,你还能赢得什么?
末了,大家都相互忠告要珍惜时光,留住本钱。什么都是别人的,唯有身体是自己的。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越近晚年,越不要折了本钱。闲暇时,山上林间,贯看长空云来云去;寂寞时,书斋茶肆,长伴庭前花落花开。
窗外沙沙作响,下关起风了。
下关素有“风城”的雅号。她西屏苍山,东临洱海,苍山第一峰的斜阳峰向南与哀牢山系相对,构成绝壁深堑,生就一天然深切豁口。南北向一石梁自然天成,形如人字,越豁口险峻之处,跨虚凌空,危窄仅可度一人,名曰“天生桥”。桥下,洱海溢出之水顺西洱河从豁口中奔腾而出,汇入漾濞黑蕙江之后直泻澜沧江。因受狭长地形的影响,当季风沿河谷吹入时,使入侵的风流产生“狭管效应”,风速骤增。资料记载,下关年平均风速4.1米/秒,瞬时最大风速27.9米/秒,每年大于17米/秒的大风平均78.5天,最多年份高达164天。
好山伴好水,水势挟风威,成就了名城大理的一大胜景。
位于西洱海河口处的下关,正处在“风口”上。因此下关风的猛烈和频繁程度都非同小可。风起时,山呼海啸,穿街扫巷,撩衣揭帽,横扫千钧,令人闻风色变。下关风,尤以冬春两季更盛。
康熙二十年,太和县知县曾在其所撰写的《龙尾关桥石栏记》中(注:下关古称龙尾关)曾对天生桥及其水势风威有过一番生动的描述:
“邑龙尾关外,两山对峙,绝壁深堑,一石跨空,洱水从兹出焉。风自山夹中来者,为两山所逼势雄而力劲;每当冬春之交,撼山摇岳其轰然入于耳者,如百万兵金鼓声;卷尘而上青霄者,不异云雾之障太空也。谷口有桥,虹跨长空,适当其冲,旁无扶栏,飓风一起,雪浪翻飞,过者目眩。而风拍复鼓其全力,遂揭人马而掷之阳候,其间得不死者亦幸矣。”
有感于下关的自然地理,天时地利,我即兴作诗曰:
百二河山尽(注1),鬼斧断两峰(注2);
豁峡十数里,洱流狂奔涌;
长风惊天地,四季卷不停;
若待稍微时,避开春与冬。
(注1:大理全境从上关至下关总长120里地,所以古来大理被文人骚客称为“百二河山”,下关是百二河山的尽头。)(注2:指苍山斜阳峰和对面的哀牢山。)
这就是下关风!这有名的下关风啊,从古吹到今。也是了,没有了下关的风,大理的景观就不齐了。“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这“风花雪月”,构成了大理完整的自然美,古来皆然。没有了下关风,上关的花何以得开?而今,上关虽已败北,但大理之花远在上关花之上。
下关到大理古城13公里,老班长酒后违章开着他的高级轿车,送我和特意从楚雄赶来陪我的,我的挚友祝新华同学去大理古城。还好,此时正值夏末秋初,风虽响而尚不烈。加之刚入初秋,天气尚热,来点风倒觉清风送爽,酒意顿时消了不少。汽车迎着和谐的下关风,沐浴在银白的洱海月光中向古城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