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藏展是在一个四合院里举行的,入口那里有几个保安守着,看起来阵势不小。符西探头看了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而那些保安将李先忠的名片,还有信笺看了好几遍,符西解释了好一会儿,那些保安才将符西放了进去。
符西刚进去,就意识到自己和里面的人确实都格格不入了。里面的人多半四五十岁,看起来都是出手阔绰的主,而符西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突然在展出快结束的的时候出现了,大家都忍不住多朝她这边看了几眼。
符西意识到大家的目光,也不打算理会,只是赶紧去找她想看的那尊立佛。
她沿着墙边,目光掠过了一幅幅山水画,数个青花瓷,还有一些五代时期的铜镜。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佛教文物区,她按捺着心跳,目光贪婪仔细地盯着一个个文物,唐朝的写经、宋代风格的佛像……
就这样看完了。
符西擦了擦额头的汗,焦急地又看了一遍。
那尊木雕佛像呢,怎么不见了!
也怪符西没仔细问,也不知道这设局的人是谁,一时也不知道该找谁来问个究竟。符西转了几圈,观察着四周,决定找个看起来能说事的人来问一问。
此时一个穿着丝绸长裙的阔太太停在了佛教文物区,似乎对那唐朝的写经充满兴趣。
符西心里有了主意,走到阔太太旁,轻声说:“这个《妙法莲华经》,比我在敦煌见过的好。”
阔太太看向符西,似乎对这个小姑娘有了点意思:“在博物馆里看的?”
“实习时看到的。”符西见那阔太太有了兴趣,就顺着她的话头,把自己对写经的了解都告诉了她。两人聊了会儿,看得出阔太太心情不错,她还想带符西去看看那宋代风格的石雕像。
“咦,我听老李说,我们今天这个展上,还有一尊来自克孜尔的木佛。”符西趁机问道,“怎么我好像看了一圈,没有见到?”
“你说那个啊……”阔太太道,“那尊佛像本来是桃老板带过来的,听说他那边有点事耽搁了,今天可能来不了啦。”
桃老板……
符西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不会是……桃华桃老板吧?”
“你倒认识不少人呢,是他。”
这都什么事啊!
符西欲哭无泪,桃华他那边被耽搁了,难道就是因为大坤?
符西心里一下子没了主意,倒不是因为空跑了一趟,而是觉得这一切都太过巧,像个环环相扣的闭环。
就在此时,突然一只手抓住了符西,符西回头看到来人,不由睁大了眼睛。
“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说今天在家里看书呢?”
符西面对那人的发问,一时一个字都说不出话。换在别人就算了,可在这个人面前,符西完全只有认怂的份,毕竟从小吃着她家的米长大,能不怂吗?
“红姨。”符西看着自己的手,声音就低了下去,忍不住偷瞄红姨的表情。
红姨叹了口气,抽了张纸巾替符西擦了擦汗,说:“行了,先跟我回去吧。”符西只能乖乖跟着她,一前一后地上了红姨的车。
回去路上,正是交通高峰期,绿灯久久不亮,前面的车队排得整整齐齐的,一眼看不到尽头,前面的车等急了,忍不住摁了几个长长刺耳的喇叭。
符西坐在副驾驶位上,悄悄侧头去看红姨,道路两边的光影落到了红姨脸上,映出她一双弯弯的眉眼,还有浅浅的酒窝,让她似乎总带着笑意似的。红姨是个东北人,身材高挑,皮肤白皙,年轻时追她的人从考古系排到了新闻系的教学楼前。符西见过红姨年轻时的样子,也见过她将那些追求者的花丢进垃圾桶时的爽利劲。
就是没见过她今天那么严肃的样子。
“今天下午到哪里去了?”红姨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方向盘,“别撒谎。”
“去了杨梅竹斜街,”符西老老实实答道,“帮老李看了个方尊。”
“看得怎样?”红姨问。
“是个假货。”符西撑头看向窗外,“从老货上拆了零件,拼的。”
“真的?”红姨明显在逗她。
符西打开手机,把拍下的方尊图放大给红姨看。
红姨这回不逗她了,鼻子里哼了声:“看得还挺准的。不愧是我教的。”
“那是,没您就没有我的今天。”符西说得分外真诚。
红姨嘴角终于带了点笑,又问:“然后呢?怎么又到这里了?”
“……”符西想起了下午那堆怪事,在想怎么回答,又听到红姨追加了句“别骗我啊”,符西只好直说了。
“其实我去给老李看那个方尊,就是想要下午那个展的门票。”符西说,“老李给我看过这个展上文物的照片了,其中有一尊克孜尔的木雕佛像,看起来很像克孜尔石窟里出过的一尊。我就是想看看。”
这回红姨沉默了,许久才说道:“你学老符什么不好,怎么就学他那么倔呢?”
符西不说话,又听着红姨往下说道:“很多事情过去就过去了,老符他想折腾就让他折腾去,你没必要把自己绑在这些事上。”
“……我只是想为他做点什么。”符西的声音低了下去。
“去年你去了喀什实习,都被晒脱皮了,回来养了两月都没好,记得吧?”绿灯亮了,红姨踩了油门,“今年,你说想学着帮人掌眼,我本来以为你就是玩玩,后来才知道你是想打听跟西域有关的文物,特别是木雕佛像。”
“别的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哪个不是整天开开心心地谈恋爱、追星,就你整天和这些破劳什子打交道。”红姨说,“老符这个人嘴笨,但他其实有多挂念你,你知道不。他也不希望你这样。”
符西看向不断向后飞驰的光影,其实这些话她不是第一次听红姨说,这些道理她也都懂,但她一想到老符,往往想到的不是他带着眼镜、清瘦的面容,更多的都是他伏案工作时、微微弓着的背影。她心里又忍不住泛起酸楚来。
“红姨,你信当年那件事和我爸的研究吗?”符西轻声问。
“信又能怎样?不信又不能怎样?”红姨将方向盘向左打,符西看不清她的表情,“地形勘探、航拍都做过了,那遗址就是找不到。光凭你爸拍的几张照片和研究能说明什么?外界的人就咬死了这都是假的,你能怎么办?”
“你爸至少活着回来了。”红姨说,“可老师……”
红姨的话头在这里就止住了,两个人都陷入了漫长的沉默里。
“当年的那件事”,发生在1999年。
那年符西才四岁。
1999年,因尼雅遗址掀起的边疆考古热还在,符西的爸爸符明研究生毕业,跟着恩师李教授、师姐红姨、师兄何门一起做研究。8月,符明跟着恩师一起到了边疆,闯入了一处遗址,风暴袭来,很快又将一切掩埋。恩师在那次事件中失去生命,而老符奇迹般地生还下来,带着抓拍的照片回到了北京。
而这次变故之后,师门就算散了,红姨不再做考古,转去做古玩,而何门到了四川。
红姨和老符很少在符西面前提到这件事,但只要提到,符西就能看到红姨眼里躲闪的、难以平息的泪意,还有老符转过身去的样子。
符西偷偷去翻了符明当年拍下的照片,那能证明那天发生的一切,而其中一张照片,就是一尊失去头部的、具有浓厚笈多风格的木刻雕像。她和那尊佛像似乎隔着镜头、跨越过时空相互凝视。
她有试过用想象去构建当年的事件,却像是在构建一团迷雾。1999年边疆的一场风暴,距离远在北京的符西,实在是太过遥远了。
符西的生活,是围绕着古老的城墙、鼓楼的鸽哨、北方三月没有尽头的风、冬天结冰的人工湖,走街串巷的冰棍、糖葫芦展开的,而荒漠和风暴,就像是另一个被折叠起来的世界。
但她又没办法将那个世界完全抛诸脑后,因为老符的目光,似乎一直都落在那边。他就好像一直活在那个恩师还健在的年代里。
符西想帮帮他。
去学考古、做田野研究,啃厚厚的各朝各代的历史,关注拍卖行的信息,从形形色色的收藏家里得到各种跟边疆有关的文物信息。
如果这些寻常门路都走不通,现在她又多了掌眼的技能,它能让符西看到物件的过去。说不定哪一天,符西能通过这手能力,找到与老符研究相关的线索。只要有一点可能,符西都不想放弃。
“好啦。”红姨出声打断了符西的思绪,“别去想刚才说的那些了。”
红姨将方向盘打右,很快就将车开进了小区车库,她又说道,“明天老符不是回来?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我开车带你们去。”
“我想想。”符西边说,边帮红姨把后备箱里的收来的古玩搬了出来,听红姨今天也去了这个展出,收了几件不错的东西。两人一前一后上了楼,一起做了饭菜,符西没有多少胃口,草草吃了点,就乖乖等红姨吃完,收拾了锅碗瓢盆,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符西将背包扔到了桌上,拿起手机快速和李先忠说了木雕佛像不见的情况,她就想知道李先忠那边有没有桃华和木雕的消息。
但直到符西洗澡收拾完了,李先忠都没回复她。
符西倒在床上,捏着手机,默不作声地听着屋外的夜雨。北京雨少,这场夜雨起得又快又急,她在噼里啪啦的枯燥风雨声里,难免又想到下午那堆事,还有那团烟雾一样的东西。
黑暗和雨声拉着符西往梦境里沉降,99年那个考古现场又在她心里浮现了出来。无尽的黄沙,天地似乎也在撼动……
符西突然睁开了眼睛,她侧头朝着手中发亮的手机屏看去。
不是错觉,手机刚才确实震动了。
符西半眯着眼让自己适应黑暗里的亮光,连忙给手机解了锁。
不是李先忠的信息。
符西有点失望地看着那个陌生的号码,本来想删掉那条信息,但还是点进去看了一眼。
就扫了一眼,符西差点坐了起来。
那短信里附的照片不是别的,正是符西找了一天的那尊木雕立佛。
手机又是一阵震动。
“莲花池南路,莲花池酒店304。”
符西在黑暗里坐起身,看向了窗外。
现在凌晨两点,正是风雨最大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