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姬辗转反侧了大半夜,第二天早上起来时脸上便有些憔悴。那杨府安排的侍女名唤阿英的,见状便一壁为她拿脂粉遮掩一壁对她说道:“娘子不必忧虑,你这是走了大运了。我们夫人要将娘子送入宫中,让你在圣上和贵妃面前献舞,若是侥幸能得贵人青眼,可不比你在商贾之家当一位教习要强得许多。”
“可我却宁愿在商贾之家当一位教习啊!”瑶姬苦笑着答应了她,心里却如是想道。
随后瑶姬又向阿英询问了几个问题,许是希望开解她令她放心,阿英都一一仔细的回答了。于是她便知道了,自己竟然成了虢国夫人讨好皇帝的礼物。
可是纵然心中再怎么不忿,她此刻又能做些什么呢?杨家权势甚隆,她一个无根无基的女郎,又何以脱离权力的泥沼,所能做的不过是顺其自然、忍辱负重罢了。
不知为甚么,她在这个身不由己的时候却想起了自己的亡母,一位小心谨慎,却有着几分坚韧性格的女子。
她曾经在瑶姬对长安流露出向往之意时,告诫她长安是个是非之地,千万不要踏入其中。
但她在母亲去世后无依无靠,又因为仰慕长安的繁华,终于跟着王家的商队来到了这里。没想到竟然真如母亲所言,她来到这里不足半月,就阴差阳错的引来了如今炙手可热的虢国夫人的注目,如今那位夫人竟然还要把他送入宫中那片是非之地。
可是如今不进宫,她又有何出路呢?自己的名声已经传出,便是这位向来骄横的虢国夫人骤然对她失去了兴致,也难保不会有其他的权贵将主意打到她身上,那时还不知道有什么命运在等着她。
现下看来,由虢国夫人推荐入宫反而是一个上佳的选择。当今圣上爱好歌舞,教坊里面又有谢阿蛮这样的奇人,而自己也实在是喜爱乐舞,能见识到大唐至高水平的乐舞也能此生无憾了。这样看来,或许皇宫才是如今她在长安的好归宿。
她原本心性就豁达,只不过一入长安就失了自由,心中难免烦闷。现下想通了这些,她一扫沉郁之气,整个人都看起来精神了许多。这让她身边的阿英也感到高兴,觉得自己的劝说起了作用。
待她神清气爽的用完早餐后,昨日那位青衣婢女就领着一位面容严肃的中年妇人走到了她的小院里。
那婢女先细细的打量了瑶姬一番,见她神色尚好,微微点了点头,让过身后的妇人对她道:“这位是周教习,娘子既然要进宫,总该学些基本的礼仪,这几日还请娘子好好跟着周教习学习宫规宫礼。”
瑶姬连忙点头应是,又向着那位周教习行了个礼。那位婢女见事情已办成,便退回正房复命去了。
那婢女绕了好大一圈,走到了一座以沉檀为轩槛的屋子里,屋内一位身着青衫、面目清秀的郎君正手拿玉笛吹着梅花引,一旁的虢国夫人杨玉瑶穿着月白深衣,执着一柄玉如意,坐在塌上半眯着眼轻轻打着节拍,好一派魏晋风度。
那婢女见着如此景象,便悄悄的在一旁站立着,只等这一曲完毕才敢回话。
等那郎君吹完三叠,便移步至榻前,斜倚在榻边,把弄着虢国夫人宽大的衣袖笑着问道:“夫人,如何?”
虢国夫人此时方睁开眼,拿着玉如意点了点他的手,笑道:“这梅花引乃东晋名士桓伊所作,原是以至清之声写那至清之物,有凌霜孤高之韵,一派高士情怀;可我听君吹来却满是浮华之气,俗不可耐。”
那郎君将笛子随意扔在榻上,向着她道:“桓伊自是真名士,可这梅花太过孤傲清寒,吹奏它的人也大都是一番故作清高、傲岸自诩的姿态,少有真君子、真隐士,吾实在不喜。就像这玉笛一样,看来雅致精美,吹起来却始终不如竹笛。如长安这样的富丽,如君这样的美人,还是适合牡丹之妍丽。”
虢国夫人听他如此说,失声笑道:“你倒是有理,这么说来倒是他们虚伪庸俗,卿反而意度直率,不同凡俗。”
那郎君闻言便很是赞许,含笑点头,一副“就是如此”的样子。
虢国夫人因新得了他,很是爱他的风姿才气,见他此般傲然情态,倒也没说什么,只向着侍立已久的那位青衣婢女问道:“妙云,如何?”
那婢女妙云便将瑶姬的神态、应对尽数回禀了,虢国夫人便点了点头,道:“还算是个识趣能为的。”
几人正聊着,忽然一位黄衣婢女走进屋中,向虢国夫人行了个礼,说道:“禀夫人,宫中有使前来,是猗兰殿的宦官,夫人现在就见吗?”
虢国夫人奇道:“哦,六娘找我,可是宫中有什么事?”
“回夫人,说是贵妃要寻昨日那位徐娘子呢。”
“这可巧了!”虢国夫人感叹一声,便让那婢女引人入见。
“君此处要来宫中人,我受不得那贵气,且去避一避。”那位吹笛的郎君闻言自顾说了句话,便迤迤然起身离去了。
不多时便有一位青袍宦官入内拜见。他笑着向虢国夫人问过安后,便略有为难的对她道:“原是不该搅扰夫人,可奴婢奉娘子谕令来寻一位善弹琵琶的徐娘子,几番打听,不想竟然得知她已被夫人请到了贵府,故而厚颜来请夫人割爱,容我带着这位徐娘子回宫复命。”
虢国夫人闻言微微挑了一挑眉头,似笑非笑的道:“这倒是巧了,我正想将这位徐娘子送入宫中为圣人贺寿呢,如今这寿礼少了一样,可如何是好。”
那位宦官闻言心下一紧,连忙堆起笑回道:“可见夫人与娘子姐妹同心呢!虽然身在两处,但心思却想到一处去了。夫人心意奴婢一定仔细回予圣人、娘子,届时两宫定然要备足了谢礼与夫人呢!”
“罢了,本不过是哄你顽的。”虢国夫人听他如此说,只是摇头笑了笑,摆手唤那位妙云将徐瑶姬带来。
直到行走在宫苑内瑶姬还觉得有些不真实,方才她正在学习陛见的礼仪,就突然被告知自己要提前进宫了,急匆匆随着宦官坐上马车,被塞了一肚子的注意事项,又走了大半个时辰,才被带到一处偏殿梳洗,等候召见。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便有个圆脸的宫女来传唤,她此时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深呼吸了几口,随着那宫女进入一处富丽的宫殿。她方才已被告知,此处便是如今最得宠的贵妃娘娘的寝殿长安殿,自己将要在天下最尊贵的两人面前表演歌舞。
她不敢抬头,心里想着之前学习的宫礼,缓缓跪下,行了个肃拜。才行完礼便听到一个即威严又温和的声音说道:“免礼,你便是徐娘子吧。”
瑶姬起身,垂着头恭敬答道:“奴便是徐瑶姬,敦煌人士。”
“哦?你家在敦煌?如何到长安来了?”上首的皇帝似乎有些疑惑。
“回禀圣上,奴本生在敦煌,父亲早亡,三年前母亲亦亡故了,将我托付给一位故交,近日,他家正好回长安给长辈做寿,便让我一同跟来,也瞧瞧咱们长安的繁华。”
她听到有宦者补充了些什么,皇帝感慨了声:“原来是他家,倒是巧。”
“可怜的孩子,别怕,抬起头教我瞧瞧。”瑶姬听得一个婉转的女声,安抚的向她道。
此时,她已平静下来,也对这后世鼎鼎大名的两位贵人十分好奇,遂缓缓抬起头向上望去。
只见上首的紫檀木榻上坐着一位面目慈和的长者,穿着红色圆领襕袍,下巴和唇上蓄着胡须,双目湛而有神,头发没有一丝白色,看起来至多四、五十,完全不像六十岁的老人。
瑶姬匆匆瞥了一眼,便垂下双目不敢细看,心中不由回想方才在皇帝身旁的佳人。那位美人柳眉星眼,体态丰盈绰约,增一分嫌多,减一分却有不足;肤色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阳光透过窗隙照在她身上,更衬得她周身如同泛着光一般,确实是仙姿玉貌。
瑶姬在偷看两位贵人,殊不知人家也在端详着她。
杨贵妃本就爱好歌舞,这几日召教坊内人谢阿蛮说话时又总是听到她的徒弟云容感慨“恨不识琵琶女”,故而对瑶姬有些好感。此刻见她穿着一身青色宫装,脸儿圆圆,尚有些稚嫩的样子,心下更是喜欢。
“袅袅婷婷、明眸善睐,果真是个美人,我都等不及看你那一曲琵琶舞了!”杨贵妃发出一声感慨,便有宫女递来琵琶给瑶姬,示意她开始表演。
瑶姬接过琵琶,调好音调,便缓缓地开始弹奏。
“这琵琶一舞如何?”淮阳王李佼此刻正目光灼灼地望着韦珣问道。
韦珣无奈叹息,只怕瑶姬也想不到自己独创的琵琶舞竟已有人开始模仿了。
今日韦珣正与宋彦在家中下棋,李佼突然带着个舞姬上门,说要给他欣赏个新鲜事物。
于是韦、宋二人被迫看着李佼兴致勃勃的指挥韦府仆婢,找了个风景秀丽的潇湘亭,摆好食案,呈上酒菜,观赏那时新的乐舞。
只见那舞姬抱着琵琶舞了一曲,舞技倒是娴熟,但琵琶弹得不如那日的女郎多矣。
看见李佼这一副炫耀之态,韦珣着实觉得好笑,叹了口气,转过身去喝了口酒,便缄口不言。
“哼,为什么不说话了,你服不服气?”李佼见他不说话,催促道,语气中有些骄傲,“你还不知道吧,前几日西市擂台上突然出现了一位红裙女郎,以这独创的琵琶舞赢了新罗人,这是我根据几位在场观看人的描述,找云姬还原出来的。”
韦珣被他逼问的紧了,才说了句“尚可”。
李佼闻言十分恼怒,不满道:“哪里不好,你又没见过,是不是故意与我作对,不肯认。”
一旁的宋彦见他像只炸了毛的猫,怕再不说点什么不好收场,便笑着说道:“这个他还真见过,也真能如此品评。因为当时我二人正在西市喝酒,正好看了个全程。”
李佼听他如此说,激动道:“果真?那女郎一曲是何等风姿?可惜我当时没能与你们一处饮酒。哎,早知道前些日子便不该去山上打猎了。”
他越说越觉得后悔,挥退舞姬,瘫坐在蒲团上,泄气的说道:“本来排好了最时新的乐舞,想给你们尝个鲜,谁知道你们竟看过了更好的。”
韦珣见他如此,安慰道:“这琵琶舞只是胜在新奇,本没有什么。你光凭他人叙述便能排出来,已经很了不得了。”
李佼听到这话,觉得得到了莫大的肯定,顿时便高兴了起来,道:“你说的是,不过咱们应该马上也能欣赏到这原本的琵琶舞了呢。”
见韦珣露出疑问之色,他继续说道:“我之前听说了这琵琶舞,便着人查访这位红裙女郎。刚打听到她姓徐,是王元宝家的客人,待欲拜访的时候,才知道她已被请入了虢国夫人的府中,说是要在千秋节作为贺礼进上呢!”
韦珣听到此处,轻轻皱了皱眉头,心下暗暗觉得可惜:“那位女郎气度直率,又有如此技艺,定然是身有傲骨之人。如今被权贵当做礼物送入宫中不得自由,对那样一个明媚的女郎来说未免太过残忍。”
宋彦亦放下酒杯,不满道:“杨氏一门愈发飞扬跋扈了!什么请入府中,恐怕是逼迫吧!原也不指望他们忠君爱国,只不能这般以乐舞声色媚上邀宠。”
李佼见他们面色不渝只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忙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引开话题,又不住招呼他们吃喝。
二人见此,也不过叹息一声,默默饮下杯中之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