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八月初一,夜慕降临,天空中升起了一轮明月,将银白的月光洒向了长安城中各家各户的青瓦之上,为这座宏伟富丽的城市添上了一缕朦胧之意。
此刻已入戊时,长安城各坊的坊门已经随着鼓声关闭,整座长安城都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街道之上只有金吾卫在四处巡视有无范夜禁之人。
而大明宫的麟德殿里,却是灯火辉煌,乐声阵阵,正是皇帝李隆基在设宴款待向大唐进献方物的新罗使节。
新罗来使在数日前便已到达长安,住在四方馆内,这几日蒙鸿胪寺的官员们询问了他们新罗的山川、风土等情况后,今日才得以觐见大唐的皇帝李隆基。
此时大殿里一位年轻的新罗来使正与大唐皇帝相谈甚欢,他眉目清秀,身穿团花红锦袍,头戴青冠,冠帽上还装饰着两根褐黑色的羽毛,正是日前与瑶姬在西市比赛琵琶的金仁浩。
他乃是如今在位的新罗王的异母兄弟,自幼便聪慧好学,更常年拜在一位游历新罗、博学多才的唐朝高僧门下学习琴棋书画。因几个月前他那位唐朝师父病逝了,他便随着新罗来唐的使节一起,来到了其师口中繁盛恢弘的长安城。
因他仪容甚美,又饱读诗书更通晓音律,皇帝对他甚为喜爱,便邀请他留在大唐。他自然是欢喜应是,李隆基便封他为勋卫随侍宫中,又特许他抄阅集贤院的藏书。
金仁浩见这位大唐的皇帝如此平易近人,与他讨论乐理时又言之有物,令他茅塞顿开,故而对李隆基十分敬服,更为自己初来长安时的傲岸自诩而深感惭愧。
他正与李隆基说起师父自作的乐曲,因圣上好奇,他便令随侍取来琵琶,在其面前从容的演奏了起来。
教他琵琶的是一位名唤玄真的高僧,故其所谱的曲子也是梵门呗唱,音韵畅达自然,在夜晚弹来,令人只觉得身心俱静,直把众人由富丽堂皇的大殿带入了满是佛香的古刹之中。
直到他一曲奏毕,众人仍仿若栖身庄严肃穆的禅院,回味无穷。
李隆基听得如此妙音,感叹的对他道:“不意今夜竟能得闻如此佳曲!此曲节奏淡雅平和,君之琵琶拨捻自如,静夜听之如闻暮鼓晨钟、深山梵呗,俗虑顿消,实乃静虑涤心之妙曲也!”
说罢他又不禁遗憾道:“能谱出如此佳曲的,定然是一代高僧,可惜缘悭一面,不能得见。”
金仁浩此时面上也露出悲伤之色道:“师父佛法精深,为人又宽和畅达,在国中很受崇敬。他近年来思念故乡,欲往唐土,可终究因年高体迈不得成行。我如今随同入唐,一是因仰慕大唐风物,二便是想亲眼看看令家师怀念不已的长安。”
李隆基听他如是说,便问道:“你既来了长安数日,觉得如何?”
金仁浩此刻便也收起了哀色,赞叹道:“长安果如师傅所言,博大恢宏,且有各国士人商贾交通往来,繁华盛景如斯,我新罗小国实不能及也。”
李隆基满意大笑,金仁浩又奏请将自己所抄录的玄真大师的曲谱进献给了皇帝。
待要赏赐他时,他却推辞了,只躬身向李隆基请求道:“我别无他求,只是向来喜爱音律,故想求圣上允许我拜宫中一位擅长琵琶的徐内人为师。”
见李隆基疑惑,他便将自己在西市与人较艺,最终输给了一位徐娘子的事情说与了众人听。
李隆基听得他所言,也不禁对这位徐小娘子很是好奇,因而顾问左右道:“宫中何时有了这样一位徐娘子,我竟然不曾识得。”
端坐一旁的杨贵妃此时却出声打断他道:“这位小娘子,可不是教坊之人,不过我却也听过她的名声呢!”
“噢?”李隆基大奇,“这位徐娘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连贵妃都知道她的名字吗?”
杨玉环看向他,笑着道:“也是巧了,今日我召阿蛮说话,正听她的小徒云容提起此人,说是在西市与人比较琵琶,没想到那人竟然是金副使。云容说她舞乐双绝,可惜不曾一见,现下宜春院诸人都欲结识她呢。”
李隆基听她如此说,便转头向高力士说道:“即是如此,高将军明日便速速派人寻访,召她入宫见驾罢。”
不等高力士应答,杨贵妃就撇了他一眼,埋怨道:“还等着你来发话么,我前些时候已经让张振派人去寻了,约莫明日就能见到了呢。”
李隆基赞叹的吹捧了杨贵妃一番,又与殿上诸人推杯换盏、欣赏乐舞。
那么此时让天下最尊贵的帝妃纷纷惦记,欲要遣人寻访的徐娘子在哪里呢?她原来已经入了权贵之眼,此刻正在贵妃之姊虢国夫人的宅第里。
这期间的因由,就要从数日前令瑶姬大出风头的西市献艺说起。
那日瑶姬以无双技艺击败了初来长安的金仁浩,围观者众多,其中有一人就是虢国夫人的家仆许安。
因八月初五就是李隆基的生日,虢国夫人便叫下人准备天长节时进献圣人的礼单,其中就有两名精心调教的舞姬。
几日前,那两名舞姬不知道得了什么怪病,突然上吐下泻,吃尽了汤药也不顶什么用,没两日便花容憔悴,眼见着不成了,底下人这才犯了愁,将情况报至虢国夫人杨玉瑶处。
她闻言大怒,狠狠斥责了管事,而一旁的许安却想到了那日在西市见到的徐小娘子。他感到自己出头的机会来了,于是就向虢国夫人叙说了那日的见闻,并自告奋勇的要去寻找这位徐娘子,虢国夫人这才露出满意之色。
许安出了府门便带着几个仆从去西市询问,因那日围观之人众多,且有人认出了王九郎,一行人很快的便找到了栖身王宅的瑶姬。
他随即带着奴仆冲入王家,神色倨傲的向王家人告知,虢国夫人欲请徐娘子入府献舞,便要带走瑶姬。
王兴隆之妻元氏虽然心中忧虑,但到底知道虢国夫人骄横,不敢轻易得罪贵人,只得将瑶姬唤来。
瑶姬在行至正堂的路上已听王家婢女说明了情况,她心里虽然叹息,但也知道王家人不会为了自己得罪这位夫人。
虢国夫人乃是宫中贵妃的三姐,又嫁与了河东裴氏,为人向来骄纵任性,连公主皇子见了她也要纷纷避让。
在来长安的路上,瑶姬就听王家婢女说起过这位夫人的轶事。据说这位夫人在修葺府邸时看上了中宗朝宰相韦嗣立的旧宅,因韦家人不愿变卖祖宅,她便带着奴仆、工匠闯入韦府中掀瓦拆房。
已然没落的韦家不敢与她相争,便只能抱着琴棋与书卷,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拆毁房屋,最终虢国夫人没有花费一文钱就得到了韦家的祖宅。
瑶姬儿心中想着这些轶闻,脚下已随着王家婢女来到了堂前。她见到身穿褐色绸杉的许安,向他一礼,不等他开口便笑道:“即是贵人相召,便该即刻就去,只是贵使请容我与元姨拜别。”
许安对她的识相很是满意,朝着她点了点头。她便对元氏行了个拜礼,感谢王家一路上对她的照顾,并请婢女将她的琵琶取来。
元氏皱着眉看着她欲张口说些什么,她却悄悄向元氏摆了摆手,遂即接过琵琶神色平静的随许安离去了,只留下满面担忧的元氏。
瑶姬儿坐上杨家的马车,随着众人行了许久,终于见到了宣阳坊的虢国夫人宅。这片韦氏旧宅如今已是宏伟富丽,大异于从前。
天宝年间,天下承平已久,圣人又贪图享乐喜好奢靡,以致于天下士庶奢侈之风渐起,宅第僭越之事也是比比皆是,各家纷纷兴建宅邸,开元时《唐六典》中制定的关于宅第等级的律令,如“诸臣三品以上九架”、“六品以下及庶人一间两厦”等等,如今早已无人遵守。
永福坊中皆是亲王府第,每院宫人竟可达四百之数,宫中的乐师李龟年兄弟也因帝王宠爱而在东都洛阳广修宅第,更甚于不修宅地、服用清俭的官员还会被人讥讽是以此邀名。
身为杨贵妃的姐姐,虢国夫人更是将房屋修葺的宏伟高大,亭台楼阁纵横相连,更有明珠、琉璃装饰户牖,端的是奢靡非常。
瑶姬进入虢国夫人府第中,又乘车行了一阵,才被人领下车,进入一处阁楼之中。瑶姬抬头瞄了一眼,看到楼外的牌匾上提着凝露楼三个金字。
瑶姬抱着琵琶跟在许安身后,随着一位面容清秀的婢女进入屋内,待他们行过礼后,许安便被挥退了。
“你便是那个徐娘子?”瑶姬儿听到一个女声懒懒的问她。
瑶姬这时才抬头望向主座:只见一位梳着倭堕髻,姿容艳丽的妇人侧倚在有着三面雕花围栏的床榻之上,床榻之前还立着两个紫檀木雕的童子,手捧七宝博山炉,炉中焚的不知是什么香料,闻起来庄严华贵,似有安神养性之效。
她的脸上并未涂抹脂粉,却仍旧莹白如玉,那双似眯非眯的眼此时正上下打量着瑶姬,这般情态令她在端庄中透出一股成熟妩媚,直教人生出无限遐思。
“她竟显得如此年轻貌美,这可一点也看不出是三十多岁的人啊!”瑶姬心下讶异,暗自忖度道,“怪不得城中竟有传闻说贵妃与虢国夫人并承恩泽,幸于圣上,凭她有如此风流情态,怎能不引人猜测”。
她只打量了片刻便收敛心思,低头应道:“蒙贵人相询,奴确是徐氏瑶姬。”
虢国夫人听见她答话,便轻笑道:“如此,你便将在西市那日的乐舞演一遍与我看罢。”
瑶姬早猜测自己是因西市那一曲才被她召来,于是便拿起琵琶,将那日的曲子又演了一回。因她那日勉强的舞完那曲,觉得心有所得,这几日便时常练习。她素来爱好乐舞成痴,又十分有天赋,故而这一回更是将那一曲表演的十分圆融,令一旁的婢女们都目露沉醉之色。
杨玉瑶见得她的绝艺,心中赞叹,口中却淡淡的说道:“倒也还差强人意。”言罢便令身旁的一个青衣婢女领她去安置。
瑶姬随着那青衣婢女进入了一处僻静的小院,住在了里面,那婢女竟然还为她指了两个使女,服侍她休息。
她神色恭敬的谢过,等到深夜独自躺在榻上之时,才皱紧眉头,目中露出深深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