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我们再往前走吧,我记得北边有家陈记小铺,那里的蜜饯可是一绝。”王钏儿兴致勃勃的向身旁的瑶姬介绍。
瑶姬瞟了一眼跟在她们身后拿着大包小包的王家仆从,和满脸无奈之色的钏儿兄长王九郎,不禁两眼微弯,露出忍俊不禁的笑。
经过漫长的旅途,昨日众人都已然十分疲惫,可今日刚拜见过王家长辈,钏儿便迫不及待的闹着要带瑶姬游西市。
王家人拿这个深受宠爱的小娘子没有办法,只好让在长安经商的大伯家的九郎带上仆僮护卫,陪同两位小娘子来西市游玩。
此时这一行人已经在热闹的集市逛了大半日,收获颇丰,可王钏儿似乎有着使不完的精力,仍闹着要再去逛。
王九郎苦着脸对钏儿道:“三娘,你已经买了这么多东西了,今日就先回府吧,我们改日再逛。”
钏儿忙抓住他的袖子,一脸可怜兮兮的撒着娇道:“哎,我都有三年没来长安了,再逛一会嘛!九郎,就在前面我记得有演百戏的,好不好?”
平日里对着掌柜们威严万分、杀伐决断的王九郎看向幼妹那盈盈双目,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点头同意。
王钏儿抬起下巴,得意的向瑶姬看了一眼,拉着她向前行去。
几人才行了一段路,就见着前面有两个高台,围了许多人。王钏儿一时好奇,拉着瑶姬就要向里钻去,王九郎无法,只得指挥仆从替她们开道。
四周百姓见他们衣饰华丽,又有护卫随行,只得纷纷避让,竟让她们行到了一个高台之前。
瑶姬见那个高台上坐着一位年逾四十,身着青衫的郎君,正拿着把梨形曲项琵琶,弹得激昂雄壮。
王九郎向她介绍,这是西市的竞技台。因唐人爱好乐舞且性格奔放,故常常于西市设擂台,乐师舞姬、平民权贵,偶有宫中的圣手们,都时有登台呈现绝艺。
“这就是长安啊!”瑶姬望着因台上这位圣手的琵琶曲而激越万分,甚至有击节而歌手舞足蹈的人群,心里忽然涌出一阵难以言喻的感动,“只有长安才有这样宽阔的街道,只有长安才有这样繁华的集市,也只有长安才有这样慷慨雄健的唐人。”
此时,这位弹琵琶的郎君一曲已毕,众人爆发出一阵喝彩声。而另一边高台上的红衫少年却神色倨傲的哼了声:“不过如此”。
人群中顿时传来嘈杂的言语,瑶姬听着那些闲言,方才明白:这位倨傲的少年乃是一位新罗贵族名唤金仁浩的,他此次随着使团来到大唐,在西市游玩时因见着有人在竞技台上弹琵琶而一时技痒,方才登台较艺。
他虽只有弱冠之年,却实在是位琵琶圣手,已经与两位公认的民间高手比过,皆是胜出,此时与他比斗的,竟然是宫中一位偶然于市井间闲逛的雷姓乐师。
瑶姬不由恍然,怪不得刚刚那位雷乐师弹奏琵琶时能激起众人的雄壮心怀,连她也忍不住感慨长安之舒阔,教坊中人,果然不同凡俗。
此时,那位新罗的金仁浩已经拿起拨子在琵琶上弹奏。他随意捻弄三两声,曲中已有悲戚之意,随着他切切而弹,众人仿佛见到一个目含愁怨的美人,在清冷孤寂的深深宫阙中掩袖涕泣。
瑶姬亦觉得心中郁郁,一时思及团扇见弃的班婕妤,一时又想到了退居长门的陈皇后。她本擅此道,更是看出了这位少年的不凡:他一身技艺多在左手,随着他的按放捻动,众人便被他曲中的情意沟动心肠。凭着这一手绝技,这位新罗少年已然可称作是此中顶尖圣手。
待他一曲弹罢,台下竟有人掩面低泣,王钏儿更是拿着手帕,双目垂泪。见众人皆被他曲目所感染情绪,此时胜负已然分明,那位雷乐师向他一礼,黯然离席。
眼见大唐的宫廷乐师竟然不敌新罗小国的郎君,百姓皆是大哗。而金仁浩此时却大放狂言,竟然说大唐无人可以敌过他的琵琶。
虽则有人指出教坊中的贺怀智、淮阳王李佼、乃至贵妃等人都定然比他的琵琶技艺更加高超,但此时为他的曲艺所慑,一时之间竟然无人敢登台挑战。
“这新罗人倒是好大的口气!”竞技台对面的酒楼里,韦五郎感叹道。
他身为秘书省校书郎,职事清闲,听闻西市的王记酒肆新出了一种佳酿,便与任詹事府主簿的好友宋彦来此饮酒,不意竟然瞧见了这样一出热闹。
宋彦本是名相宋璟之孙,平日最是端方温和,此时见他面露不豫之色,也只不过笑笑,温声道:“他本是有才,年纪又不大,虽然有些傲岸自许也是应当。元琳方才不也听得如痴如醉?”
听得他的话,韦元琳反倒笑出了声,摇头道:“旁人说这话便罢了,你宋邦彦四岁能文,八岁诵数经,九岁便举神童。这样一个年少有才又端雅谦逊的人,夸他年少有才,怎么都觉得很是好笑。”
宋彦只是笑笑,也不答话。韦元琳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听到楼下竞技台有人应战,不由得兴致勃勃的向下望去。
“我来同你比!”一道清亮的女声响起,接着便见一位女郎已是拾阶而上,登上了那竞技台。
众人见她穿着连枝花样黄罗衫,系着时下流行的石榴红裙,虽不过豆蔻年华,却已有楚楚之姿,只不知长成之后又是何等风流情态。
这正是因看不惯金仁浩傲慢放言,一时愤慨而决心登台的瑶姬。
“大唐竟果真无人,何以只有一个小娘子登台?”金仁浩见她年幼,心里不由轻慢,笑道,“小娘子,还是回去玩耍罢,莫要胡闹。”
时下唐人因国力昌盛,最是自负自诩,本来见她一个小娘子登台还颇有些闲言,但因金仁浩的一番言语,反倒有些同仇敌忾起来,皆为瑶姬鼓劲。
瑶姬并未因他的轻视恼怒,反而朗声对他言道:“乐舞一道,从来都是凭借技艺论高低而非年龄,君何以因我年少而简慢?我大唐虽能人异士众多,我这个小小女郎算不得什么琵琶圣手,却要会你一会。”
“小小年纪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这位女郎却是不凡。”楼上观望的宋彦听见瑶姬的话,不由发出感概。韦元琳虽未出声附和,亦是暗暗点头。
楼下瑶姬已向刚才败北的乐师借了琵琶。她接过琵琶,却不要拨子,雷乐师诧异,似是想到了什么,不由动容。
只见她席坐于地,并不似常人那样横抱,而是将琵琶竖抱于身前,用手指稍稍转腕拢弦,轻抹重挑,便已然有欢快之音流泻而出,弹的正是一首龟兹舞曲。
台下有懂得音律的见她不用拨子,纯以手指弹琵琶也是一时震惊。
自太宗时乐师裴神符开启了手弹琵琶的先例,虽则指弹琵琶更加灵活且使得乐曲更加繁复多变,但此法至今流传不广,盖因徒手弹拨所需技巧及指力非同一般。
难得的是她小小年岁竟然能习得此法,实在非同一般,金仁浩终于开始正视这个小娘子。
然而这还不够,嘈嘈切切的琵琶声渐高,待拔到最高处时随着突而静了下来,众人只见那妍若春花的小娘子竟然抱着琵琶站了起来,随后轻轻地敲击面板,琵琶边敲边轻移莲步,踏着那鼓点舞了起来。
她身抱琵琶,合着鼓声左旋右转,身上的石榴裙着她的腾挪铺了开来,如同一朵盛放的牡丹。
随着她的手指更加迅疾的敲击,那鼓点愈发密切,她旋转的更快,如舜华般美丽的小脸已被蒸的微红,香汗和着脂粉顺着她鬓边留下,她渐觉气力有些不继。
仿佛猜到她即将体力告罄似的,一阵笛声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竟是和着她的曲调,交缠往复,又渐渐引导,将她的鼓声和舞步慢慢舒缓。
将要结束时,她竟用左手将琵琶置于背上,身子向右斜仰,恰似一弯新月,右手抹弦,反手弹起最后一音。
直到声音渐消,她眼波一横,目视前方展颜一笑,平日声色嘈杂的西市一角在此刻竟然寂静无声。所有人都沉浸在她绝妙的技艺中了,人群中许久才爆发出了激动的喝彩声。
单纯以手指弹琵琶已是难得,竟还辅以舞蹈,最后那幕反弹琵琶更是心思巧妙。况且,这曲子也较之平常的龟兹舞曲更为繁复,许是圣人改编的新曲?
此时已经有许多人都默认了瑶姬乃是出自内教坊,在他们看来,有此等绝技的定然是出自宫廷。
酒楼上,韦元琳正收起随身携带的竹笛,一旁的宋彦抚掌而笑:“妙哉,妙哉,今日竟能听到韦郎吹笛,真是不虚此行!”
韦元琳瞥了他一眼,并不答话,只拿起食案上的酒杯抿了口酒。
而此刻的高台之上,瑶姬双眼亮晶晶看向对面,那金仁浩此时满面通红,脸上尽是惭愧之色。他向瑶姬长揖一礼,肃然道:“娘子技艺高超,吾不如多矣。是我小瞧了天下英雄”。
瑶姬见他操着一口口音奇怪的官话说着任侠之语,也不知是从哪个话本里看来的。他方才虽然目中无人惹人生气,但发现自己技不如人却肯真诚道歉,已经强过这世间许多人。
虽说她之前是一时激愤才上台,但她现在完成了这一段歌舞也觉得酣畅淋漓心满意足,那点脾气早就烟消云散了。
她回了一礼,有些不好意思的向他道:“郎君过谦了,我亦是勉强为之,如无笛声相助,恐怕后继乏力。”
金仁浩望向她,点点头,复又摇摇头,道:“赢了就是赢了”,他踌躇了一下又问道,“敢问娘子如何称呼?”
台下有人责怪他太轻浮,也有刚刚被他气坏的人阴阳怪气的说蛮夷之人自是不懂礼节,还有那善意的说什么“君子好逑”之类的话。
金仁浩有些窘迫,似乎要向她解释,瑶姬却对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她明白他只是为自己指弹和反弹琵琶的技艺所慑服,明白他因认可自己是对手,出于尊重想知道自己的名字。
她向他行了一礼,道:“我姓徐”,说完又转身向那对面酒楼遥遥一拜,再向台下众人一拜,走下了竞技台。
见到众人对她喝彩,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毕竟年纪小还有些气力不济,这段表演其实并非完整。
“只是…”,她看了眼竞技台对面的酒楼,“那个以笛声应和我的,到底是哪位高人?”
台下的王钏儿被几个王家仆从围在中间,两颊红红、目光炯炯的望着她,似乎比她还要兴奋;见她走下竞技台,忙牵住她的手,向她一笑。
王九郎却有些担忧的望向她,说:“我们先回去。”不待她点头,便令僮仆开道。
因旁人认定她是教坊内人,此时倒未曾有人阻拦她离去,反而都让出一条道路,而且还不时有人对她报以善意的目光和赞赏之语,这些都令瑶姬又是有些兴奋,又是不好意思。
最终,在王家仆从的保护下,她拉着钏儿的手上坐了马车。
今日之事实在是事发突然,令她既兴奋又担忧,同时又隐隐的有着什么渴望。
“你实在是太厉害了!”钏儿一脸崇拜的看向她。
而此刻,在那富丽堂皇的大明宫中,也有个人这样赞道:“姑母实在是太厉害了!”语调圆滑,眼神却是真诚。
说这话的是弘农伯杨国忠的幼子杨晞,也正是昨日设宴款待韦元琳的那个杨四郎。
“说罢,你这回可是又闯了什么祸事,抑或是又想要什么宝物?”出言的是坐在他对面的一位宫装丽人,梳着簪花高髻,雪肤花貌,正是时下宫里深受圣宠的杨贵妃。
她这位侄儿最受他宠爱,虽然为人十分伶俐,却也百倍的淘气,总是喜欢闯些不大不小的祸。待他觉得恐要受罚,便先来她这讨情,等他拿了赏赐回家,旁人便不好再管他。
今日杨晞早早的请见,平常爱玩闹的他竟然耐心的陪着她下棋,哄她开心,杨贵妃见他如此乖巧,自然好奇他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姑母英明!”杨晞从坐榻上起身一拜,笑道:“侄儿想向姑母讨一幅画,是张萱的《望月图》。”
杨贵妃疑惑的问身后的大宫女惠桐:“我这什么时候藏了这么一幅画?”
惠桐想了想答道:“禀娘娘,永宁郡夫人前日送来的礼单里是有这么一幅画。”
杨贵妃闻言笑着问杨晞:“这算什么,母亲给我送礼,儿子却来讨要。”
杨晞屈腿坐在榻上,摇头晃脑的叹道:“侄儿这是身不由己啊!”
“噢,也与我说说,你是如何的身不由己?”一个浑厚的男声传来,正是大唐的天子李隆基。他身着黄色常服,蓄着长须,笑眯眯的步入殿中。
众人忙起身行礼,杨晞也从榻上弹起。李隆基扶着杨贵妃坐于榻上,兴致盎然的看向杨晞。
杨晞起身下拜,道:“回圣上的话,我与李峣要各组一队比赛马球。因他请到了淮阳王,我便请了韦五郎上场。可他提出要借家中所藏的《望月图》一观,我便回家去寻。哪知母亲前日将此图献予了姑母,故而我正找姑母讨要呢!”
李隆基听闻两位重臣的儿子要做毬戏,自然十分感兴趣,因他自家便是打马球的好手。
他任临淄王的时候,吐蕃使节曾与唐人比赛马球,因吐蕃人与内侍比赛数番皆胜,睿宗便令他与虢王李邕、驸马杨慎交、武延秀等四人与吐蕃十人的马球队比赛。他在场上左冲右突,如风回电激,十分英勇,最终大胜吐蕃。
等他登基后更是在宫中新建了多处毬场和观赏球赛的亭子殿,常常下场打马球或者观赏毬赛。
“你们竟然请到了韦元琳与锦奴?他们两个可是此道圣手。”李隆基看着杨晞一脸得意的样子,问道:“你们准备在何处比试啊,不若就在含光殿如何?”
杨晞吓了一跳,旋即面露难色道:“姑父,我们几人因做了赌约,要输的那方在全长安面前向赢家行礼做揖,故而已经约定了在东市的揽月阁比赛,邀请长安士庶观看。”
李隆基听闻此言,笑道:“罢了,你们少年人总是爱玩闹,我就不多事了。”
杨贵妃流眄生波的瞥了皇帝一眼,笑道:“三郎总是对着毬戏之事如此热衷。”复又转向杨晞道,“你且随惠桐去库里取画,旁的有什么看上的也都拿回去。”
李隆基对惠桐道:“将我放在贵妃处的龙纹偃月鞠杖也一并拿给他吧。”
见惠桐应声,他嘱咐杨晞道:“这是我常用的鞠杖,你便拿它替我夺得头筹吧!”
杨晞兴奋的行了一礼道:“谢圣上赏,谢姑母赏!侄儿谨遵谕旨,定然拔得头筹!”说完便随着惠桐离去了。
杨玉环随着杨晞的离去,神色却颇有些郁郁。李隆基明白,她这是将侄子当作儿子,见他离去又想到自身无子,难免伤怀,可自己年事已高,不可能再有子嗣,她虽然顾忌不言,可见得旁人子孙满堂,定然是有些落寞孤寂。
看见她娇艳如少女般的容颜,李隆基此刻心中颇有些愧疚。突然,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便与杨贵妃道:
“爱卿,你我镇日里在宫中玩耍岂不烦闷?正好晞儿要击鞠,我们不妨一起到揽月阁观看。”
杨玉环有些意动,却又想起君王临驾的种种问题,道:“会不会太麻烦?”
李隆基见她神色舒展,连忙大袖一挥,笑道:“何来麻烦一说,吾与卿正可于民同乐。”随即吩咐高力士准备一应事宜。
因帝王的一时兴起,金吾卫、京兆尹等人此后更是忙碌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