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又被誉为帝王之洲,自周文王始,共有十三朝定都于此。
作为当世最强盛的王朝—大唐的都城,长安立于八百里秦川,据五关之险,倚秦岭之腾伏。八水绕城,颇具龙腾虎跃之势,九衢十二街,正合周易星曜之数。
这座当世最繁华的都城,是无数人的梦想之地。
有多少布衣狂生携诗袖文,行走于崇仁、永兴坊间作出“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千古绝唱;有多少金谷豪客一掷千金,设宴于群贤、怀德坊中,留下“缣系南山而未尽,金银沉檀以为屋的风流轶事。
至于四夷小国,或思慕上国之风雅,或向往天朝之豪奢,跋山涉水,历经风霜尘土而奔赴长安,朝拜他们心中的圣地。
徐瑶姬也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虽然她日后会进入这长安城中最尊贵奢华之处,并成为城中无人不晓的新贵,但在此时此刻她不过是一个从遥远的敦煌奔赴长安的平凡女郎。
现下,这位女郎正坐在一辆商队的马车里,好奇的向外张望。
她所在的商队属于世居长安的一位叫王兴隆豪商所有,这位王兴隆乃是大唐首富王元宝的幼子。
他少年时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镇日里只爱斗鸡跑马。眼见到了弱冠之年还一事无成,其父狠心将他安置在去往敦煌的商队里,叫老仆严加看管。
谁知他到了敦煌竟混的风生水起,觉得此处比长安好上百倍,更兼他有了与旁人不一样的经历,逐渐变得老成持重了起来,更在敦煌娶了一位颇有才干的女子安了家,专管家族里敦煌到长安的行商之事。
他此次上长安一是为着有几件贵重的货物要亲自运送,一是携全家给父亲过六十大寿。
瑶姬的母亲因琵琶弹得在敦煌颇有名气,与王家主母很有交往,故其于三年前亡故后,她便客居王府。前些日子眼看着出孝了,王家人为了让她散散心,便也带着她来到了长安。
此次王家的商队约有百人之数,除了伙计和奴仆以外,还有一队膀大腰圆、配着大刀的护卫。商队里还有数十匹马和骆驼,驮着大大小小的箱子蜿蜒在长安城宽大的街道上。
各式的箱笼里装满了宝石、香料以及种种新奇之物,在不久后就会被摆到王家的商铺里,继而流向长安的权贵、豪富之家,这其中的一两样宝物,或许还能有幸成为未来几个月长安城里大街小巷的谈资。
商队穿过金光门,此时已进入了长安城中最繁华的西市,只见宽大的街道旁,整齐的罗列着一间间商铺、食肆,在经过有些店铺时还能隐约听到里面的羯鼓声和欢呼声,想是哪家酒肆的胡姬尤为擅舞,而得到客人们的吹捧。
街道上,一位留着络腮胡,金发碧眼的胡人正牵着驮满瓷器的骆驼小心翼翼的前行。
他身后有位骑着高头大马,梳着双鬟、身着男装的女郎正执着马鞭,对着前方的店铺指指点点。在那女郎身侧,随行的郎君牵着缰绳、侧身倾听,却时不时皱紧眉头,似乎那女郎正说着什么令人为难的事情。
瑶姬正看得津津有味,身旁忽然有人拽着她的衣袖摇晃:“阿姐,你看,前面那个就是我跟你说过的米家酒肆,他们家的胡姬胡旋舞跳的极好,很多权贵都是为了观她一舞才去那喝酒呢。”
她回头一看,原来是同乘一车的王钏儿。她是王大叔的独女,年方十三,生的圆润可爱,说笑间两颊露出浅浅的梨涡,惹人喜爱。她现下正在跟瑶姬学习琵琶,还正经的拜了师。
瑶姬眼前一亮,期待的朝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不远处果然有间三层的极为阔大的酒楼,楼上的窗槅雕花十分精美,门前旗杆上挂着揽客的酒旗,上书“米家酒肆”四字。酒肆前有位棕发碧眼,身着石榴裙的胡姬。
她稍稍探出头去,想要仔细窥得那当垆胡姬的风采,可此时那门前忽然迎来三个神态倨傲、衣饰豪奢的郎君,都不过舞象之年,也不知是哪家权贵的子弟来此会饮。
他们伏鞍下马,还跟着一队仆从,一群人吵吵闹闹的簇拥着一个眉目舒朗的紫袍少年,将酒肆门口围得严严实实。这下别说胡姬了,就是公鸡、母鸡、小鸡也别想看到一只。
瑶姬觉得一阵气闷,撇着嘴,收回脑袋,放下帘子,端坐在马车里。见她如此,王钏儿以袖掩唇,扑哧一声笑道:“这些郎君也不知是哪家的,真会扫人兴致。阿姐莫急,等我们安顿好了,明日就来这米家酒肆观赏胡旋,而且还可尝尝他家的清酒,岂不更美。”
瑶姬也笑了,觉得自己这气生得好没道理,拉着她的手道:“我也是一时急切,倒教你来开解我。我虽是你的教习,却时常感觉你是我的先生呢”。
钏儿闻得此言,有些得意的道:“虽说弹琵琶你远胜于我,但是写诗作文我可比你强,要说你的先生,我只怕也当得。”
二人正说着话,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有人在马车壁上咚咚的敲击。瑶姬掀开帘子,原来是王兴隆骑在一匹枣红大马上,正立于她们马车旁。
他大概四十左右,身穿蓝色窄袖胡服,带着一顶浑脱帽,肚子有些微微凸起,却只是中年发福的缘故,并不显得累赘,唇上留着一簇胡须,像个隶体的“一”。
此时,见她二人望着自己,王兴隆满脸堆笑,对女儿道:“钏儿,你与你徐姐姐先随着你娘回家去,此次货物多且贵重,我得亲自看着点。”见女儿乖巧点头,他满意一笑,又对瑶姬道:“今日你们且先歇息,明日再到那西市去逛逛,且有得耍呢。”
“劳叔父费心了”瑶姬应道,王兴隆便放下了帘子,打马远去了。随着主人的吩咐,那商队便分为两股,迤迤然向前驶去。
然瑶姬虽初入长安,只略窥其中繁华,却已然惹了人的眼。那人正是米家酒肆前的少年权贵,一个名唤卢四郎的纨绔。
这卢四郎本名卢映,乃是兵部侍郎卢绚幼子,因得家中长辈宠爱,平日里是斗鸡走马,眠花宿柳,活脱脱一个长安绝世纨绔子。
今日原是与友人相聚,却不意在酒肆门前一眼瞥见了掀帘张望的瑶姬。但见美人杏眼圆睁,笑起来柳眉弯弯,这浪荡纨绔儿竟起了心思,待要唤仆僮询问那是谁家女郎,好寻芳而去,与之一度春宵。
他的好友,那位紫袍少年一见他两眼发直那呆样,迅即望去,只见街边马车上有位小小女郎正撇着嘴望着他们,似有不豫之色。
他见着这番情态,已知这好友老毛病又犯了,忙一袖甩在他脸上,道:“卢四郎,今日你说是要做东请吃酒,如今又犯什么毛病。上次调戏了薛家婢女被请了家法,你竟还不长记性,又要犯混。这可是良家女子,休要想这些有的没的。且兄长此刻正在酒肆,若教他知道了…”
卢四郎听得他言语,不免想到前些日子那顿结实的板子和紫袍少年兄长那双似笑非笑的眼,更甚于思及可能到来的“深情教诲”,不由浑身一阵颤抖,顿时什么旖旎心思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紫袍少年见他如此,翻了个白眼,手一背便入了酒肆。另一位圆脸少年虽未知情由,也听到了紫袍少年那劝诫之言,登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见卢四郎吃瘪,不由对紫袍少年竖起拇指,暗暗发笑。
待店家将一行人引至二楼隔间里,果然见得一位眉目清俊的郎君已趺坐于席,似等候他们多时了。他身着天青色襕袍,斜倚在身前的凭几上,却不觉粗鄙无礼,反如玉山倾颓,一派名士风度。
见得几人入席,他起身正坐,相互行礼问安过后,便听那紫袍少年问道:“阿兄怎么来得这样早,不是说近日宋郎总缠着你品棋论棋么?”
他瞥了这位族弟一眼,笑道:“今日他妻弟来了,他自要早早的去准备迎接,哪里还顾得上我。倒是释奴你,居然不去斗鸡走犬,反来宴请我这无趣的兄长。”
说着,他拿起了玉箸夹了片火腿送入口中。此时,店家已摆上酒菜,有红虬脯、炙驼峰、玉笋蕨菜、糟香鹌鹑、云片火腿、糖蒸酥酪、青精饭,种种美食不一而足。
仆从正欲为他添酒,三人中的圆脸少年忙止住仆从,亲自提起酒壶笑眯眯的为他奉酒。
那郎君看着食案上的珍馐美馔和酒杯里装的一斗十千的新丰美酒,扶额无奈的问那圆脸少年:“如此珍馐美酒,又有你杨四郎亲自侍酒,你们几个到底又闯了什么弥天大祸?”
杨四郎放下酒壶,向他一笑,露出一对酒窝,真诚的望向他答道:“韦五兄想多了,吾只不过是慕君久矣,欲近君子,情不自禁而已。”
见他一本正经的胡言乱语,一旁的释奴举袖遮面,一脸不忍直视。
而生性急躁的卢四郎想想今日设宴的缘由,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五兄,我们要与李峣那小儿赛马球,但那厮阴险,居然请了淮阳王加入。谁人不知淮阳王最善马球,除了输给兄长你几无败绩。你若是不帮我们,那我们定要输惨了,白白让李峣那厮小人得志。”
“噢?竟是要请我做外援。”韦五郎轻笑一声,环视一眼,问道:“你们莫不知我已收杆放马,不与人做马球之戏了?”
杨四郎答道:“正是如此,我们才郑重相待,希望韦郎你重归球场,另吾辈一睹英姿啊!”
韦五郎端起酒杯,笑道:“君等欲请我出山并非不可,只不过你们须得应我两桩事情。”他顿了顿,饮下杯中酒,先望向杨四郎,“听说张翰林的望月图藏于贵府之中,你若是能借来与我一赏,我便应你如何?”
“虽未曾在父亲那见过什么望月图,但韦五兄从不会无的放矢,到时回家问母亲开库房寻摸下便是了。就算是府上没有,如今父亲掌管太府,便是到内库里另寻一幅更好的也是易事。”杨四郎暗自忖度觉得这是件小事,便朗声应到:“五兄未免见外,若能请您出场,何必言借,便是双手奉上又有何不可?”
韦五郎摇头道:“君子不夺人所好,只需借来一观便可。”
杨四郎虽想反驳他,但知道多说无益,心想到时候反正他来还自己不收便罢了。
“至于你们两个”韦五郎看了那两个一脸懵懂的纨绔,叹了口气道:“这几个月都不得惹祸,只要不是‘朝持樗蒲局,暮窃东邻姬’,我便应下这件事了。”
卢四郎将“美丽的东邻姬”和“可恶的李峣”放在心中掂量又掂量,顿时还是觉得打败李峣,狠狠的下那厮的面子更能令他感到身心舒畅,遂拍着胸脯保证绝不胡作非为。
而韦释奴本就有些怕他这位族兄,自然乖乖点头,但心中却想着以后还需换个地方玩乐,不然总让他发现实在不便。
韦五郎看他眼珠乱转就知道又在耍小聪明,板起脸道:“三郎,你莫想着说一套做一套,马上你就要入翊卫了,当要谨慎行事。”
“当真?”韦释奴两眼发亮,心里兴奋想着,“以后我可不就是三卫郎了么,正可跟那些小娘子们吹嘘吹嘘,享受享受她们仰慕的目光。再者,亲卫、勋卫、翊卫这三卫里都是些勋贵子弟,更能一起博戏投壶,斗鸡走狗,简直不要太美妙!”
“今日父亲告知我的,门下已在签发你们的制书了,不日就会收到。”韦五郎虽答着他的话,但看他一脸兴奋,思绪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只得心下叹息。
这位韦家应物父兄皆以书画闻名,是极风雅清俊的人物,怎么就养出了这样的小魔星?
但少年人有点朝气也不是什么坏事,只要不太过分,惹到不该惹的人,以京兆韦氏之盛名倒也可由着他暂且当个纨绔。
他看着三个小家伙互相敬酒,也不免想起了从前的自己,虽因家教甚严未曾做过什么浪荡不羁的事,却也曾于宴中投壶,于马上挥杆。
说起来已经好久没有与他那好友淮阳王李佼于马上赛一场击鞠了,他这次肯应,大半是有些怀念曾经的日子,想再与那小子比试一番。
不觉地,他的思绪已经飘向远处,其他人笑闹的声音好似也变得模糊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