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严冬的早晨,北风呼啸着,夹杂着冰冷的冻雨呼啸着。枯树的枝条被风吹得呼呼直响,时大时小的声音好像是在祷告,在乞怜,在呻吟,抑或在鞭挞。而滚动的乌云不断地变换着狰狞的面孔,肆无忌惮地压了过来,碾了过去,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仿佛要把大地和大地上饱受虐待的生灵彻底摧毁。
与当下的天气、凛冽的寒风不协调的是在出城往东,弯弯曲曲、忽高忽低的大路上,不断出现的纷至沓来的身影。他们用衣领、围巾,或者棉帽遮住脖子和后脑,把双手插进袖子,紧紧揽在胸前。没有人迎风走路,他们都在侧着身子走,或者背对着前进方向倒着走。
由于特殊情况的特殊需要,他们的装束以能够抵御突如其来的寒流为终极目标,无法从衣着上辨别他们的身份、年龄,甚至男女,只有学生可以通过是否背着书包来辨识。
这是通往第一中学的路,这所学校的学生们每天都会在这条路上来回行走两趟。可是今天,更多的是没有背书包的人,他们也在路上走着,走得比谁都急。
他们是去参加在第一中学操场召开的万人大会的人。各行各业的人都有,最多的是各企事业单位、行政机关的人,当然也有喜欢看热闹、喜欢猎奇、喜欢卖弄、喜欢炫耀、喜欢造谣生事的闲来没事的街坊。他们想知道一万人的会场到底是怎样的场面;他们也想知道这个喜欢喊口号,喜欢整新词的新衙门,杀起人来是怎样的风格,是花拳绣腿畏手畏脚还是生猛无畏;他们更想知道人死之前脸是红的还是白的,还能不能说话唱歌,会不会尿裤子。还有一些曾经尝试过弄死自己的人也来了,他们想知道枪毙和砍头最大的区别是什么,有没有人喊痛。
北风依然呼啸着,依然夹杂着冰冷的冻雨呼啸着,这些人以极其好奇的心态去观赏一台有别于戏台子上演出的大戏,期待着自己的预测一点点实现,也希望自己能发现更多不为人知的细节。他们把这些看成是自己必须去做的事、必须完成的工作。
会场上搭了一个很大的一人高的台子,台子上还搭着棚子,棚子上面的那块晒垫上贴着白纸黑字的“公捕公判大会”六个字。白纸是菱形的,好几处被风吹烂了。棚子是用晒垫围成的,背墙的晒垫不停地扑打着,衬托出一种越来越凝重的庄严和肃杀。
台子上一个人也没有,刚才那人弄了一下角落的那个东西,把高高支起在操场四个角的大喇叭弄响了几下后,又下去了。
“听说要杀人,是真的吗?”
“当然。不然谁会来,这么冷的天。”
“就杀在这里?”
“不知道。问县委持事,他知道。”
“不认识,你认识,你去问!”
“我上哪里认识去。就算我认得他,他也不认得我呀。”
“那你说。”
“不是你先说起的嘛。”
这是两个刚遇上的街坊在说话。他们一起躲进了学生宿舍的屋檐下,这里风要小一些。其中一人拿出烟卷,给了另外那人一支,然后避开风点燃,一起费力地抽了起来。可是烟头的那一丁点儿火,没能够宽慰一下他们颤抖的腮帮子,反而因为不时把手从袖笼里抽出来,腮帮子比一开始抖得更厉害了,嘴巴上的烟卷颤颤巍巍的,几次差点掉下来。
就在他们的第二根烟快抽完的时候,操场里、周边房子的屋檐下和树下的人纷纷涌向台前,喊人的声音此起彼伏。再过一会,一个人上台说话,四处的喇叭一通乱响,有时还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好在这人并没有说多久,就下去了。
紧接着,一个穿着制服的人上台了。他站在台子前缘,向台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步履矫健地走到台子中央的桌子后边,把手中的纸放在桌子上展开,双手使劲压着那些纸,防止被风吹走。一个人上来,把话筒移到了他的前边。在台下无数双眼睛的关注下,他用洪亮的足以压住风声的音量喊出了一句话。其中应该有一个人的名字,这句话的结尾几个字很清晰,是“押上台来”。“来”字的拖音很长,像是要在整个操场绕一个大圈似的。拖音还没有结束,台子左边一阵怪响,所有人在惊叹声中把眼光投向了那里。很快,一个人被押了上来。押他上来的是两个人,一左一右,这两人穿着和台子中央那人相同,很像军装但又有些细微差异的制服。他们从背后反扣着被押人的双手,控制着被押人的一举一动。这两人的后面还有两个背着插着亮铮铮刺刀的长枪的军人。
被押人在台子前缘站好,好多人挤了过去。好像不只是去看被押人长什么样子、和自己见没见过面、认不认识,其中一定有人以为拿枪的人会用锋快的刺刀当场捅死那个被押的人,所以才拼命地往前挤。这时,台子中央那人开始照着手中的纸念了起来。念着念着,他突然大吼一声,紧接着“噗通”一声,被押人被身后的两人踢倒,双膝跪了下去。身后的两人拿出绳子熟练而快速地将那被押的人的双手捆在背后,提了起来。又将从台下扔上来的一块很大的牌子拿过来挂在他的脖子上。接着,他被推到了台子的右边,两个背长枪的人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身后。令人失望的是,他们并没有把枪端起来刺向跟前的那个被捆着的人。
接下来,台子中央那人又喊了一个人的名字,又带着长长的拖音喊出了“押上台来”,又有一个人被押上台来,又照着纸念一通,又把人踢倒捆上,又挂上牌子推到右边,又有两个背着长枪,长枪上插着明晃晃刺刀的军人站在这人的身后。如此重复十几回,台子右边排满了人,左边也放了一些后,才算完事。
台子中央那人又照着手上的纸念了几句后,台上所有的人排着队下去了。很多人跟了过去,但没过多久就有人跑回来说,那些人的牌子上没有打红叉叉,今天不杀他们,接下来的人才是今天要杀的。
会场一片寂静,只有呼呼作响的风和被风吹得噼啪作响的晒垫,在告诉人们时间没有停止,还在动。
就在人们的期待中,一个人走上了台子。他没有穿制服,穿的是普通的干部服。他没有给大家行礼,拍了拍话筒,就开始说话,说话的声音也没有前面那人洪亮。可随着他的说话,由两个配短枪的军人押上来的是胸前挂着一个大牌子,牌子上打了一个红叉的人。当牌子后面这人被推到先前捆人的地方,那人又继续念他手中的材料,材料很长。随着这人把手中材料念完,说出“验明正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的话,牌子后面这人被踢倒跪下,一块写着字,同样打着红叉的长长的木签子,插在他的背后。这一幕,有些人熟悉,知道这人是该枪毙的,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移到了军人腰间的短枪。那短枪露在枪套外的是一块红布,这布的红色和木签子上的叉叉、大牌子上的叉叉的颜色是一样的,通红通红的。不是猪血的颜色,猪血的颜色是乌红色的,不像。
这样的人一共上来了十个。最后这个花的时间最长,那念材料的人喉咙都嘶哑了,也没人给他送水来喝。听着听着,慢慢清楚了:这个人好像叫“成犯涛”。
“这人叫什么?”
“成犯涛。”
“你认识”
那人摇了摇头,把嘴上的纸烟卷摇掉了,落在枯草上,他想去捡,刚弯腰又停下了。烟蒂不长了,不值得他弯腰去捡了,他把脚踩在烟蒂上狠狠地旋转了两下,搓擦了两回,说道:“这不和以前一样嘛!冷得要死。”
“那就回去!”
两街坊走到学校大门,刚才在台上的脖子后面插着木签子的人也被押出来了,挎短枪的军人推着他们走,走得很快。他俩慌忙让到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