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大仙有礼了,可否指点一二,助我离开这里。”顺亲作揖道。
云凝此时手里划过一只高腰铜觚,腰身握于手很是自然,往上的喇叭形敞口,线条优美,让人不由得端详起来。云凝拿在手中,发现里面竟然是香气扑鼻的汁液,闻着就有喝下去的欲望。云凝想山柴可真会享受,调制的不知是美酒还是玉液。
他刚要举起铜觚喝将起来,斜眼看到顺亲半张开的嘴,像是要阻止他。顺亲本事想阻止的,可是一想,此水非彼水,说不定他喝了能找出找出什么出路呢。就算他喝了迷糊过去,半个时辰也会像自己刚才喝了一样醒过来。
有些人就是这样,偏要跟你对着干。云凝此刻就是,感觉到顺亲要阻止他,他偏要眼盯着顺亲,一面咕噜噜就把半杯觚汁液喝了下去。抹抹嘴唇,像是在跟顺亲说,我就喝了,我能怎么样。这既不是酒,也不是茶的东西,闻着香,喝下去就没有什么味道。云凝喝了也觉得纳闷。
就在云凝回味刚才所喝之淡时,他的脑袋像突然打开了一座天窗,时光倒流一般,他记起了自己是谁,从哪里来,是怎么死的。这一切,在他的脑海里的画面,就像在眼前摆上了一幅幅流动的图画。
他首先看到了自己的死,一脑袋摔砸在铁镐上,脑浆就割开的松皮松油一样流出来。一旁的郊南太守公子,没事人一样,不忘啐上一口,骂着“晦气”二字,扬长而去。此时他灵魂出窍,站在自己渐渐冰凉的身体旁,眼巴巴看着仇人离开,懊恼地看着路人指手画脚说着他的笑话。
然后看到自己的母亲呼天抢地,抱着云凝的尸体“儿呀肉呀”地嚎哭。无论怎么劝说,她就是不让人家给死者洗身、穿衣、下棺。她死死地抓住棺木,头一次次撞在厚实的棺木板上,要跟儿子一起去了。她一次次抓住已然冰凉的儿子的手,说着让儿子等我,说着来生再做儿子的娘。
她的目光始终都没有离开儿子的脸,儿子像睡着了一样。只是按当地习俗,儿子的眼睛上各盖了一枚铜钱。铜钱在棺木轻微的摇晃中,掉落下来一个。云凝娘那个开心,叫着儿子睁开眼睛看自己了。
“儿子看我了,我的枫儿看我了,我家竹枫看见我了。”她这样的叫唤,让很多人大惊失色,以为棺木里的人真的活过来了。甚至连走近去看都有些害怕,却原来只是铜钱掉落下来。大家都觉得一阵恐惧,按说死者为大,是不能有任何打扰的。现在眼睛上的铜钱掉落了,岂不是天大的事儿啊。
好几个人来拉着她离开,才勉强让人盖棺,因为受到打扰,又做了一次的上香、烧纸、诵经,才移灵出殡。云凝娘被拉住,无奈地看着儿子的棺木被逃走,远去,她一遍遍头撞地,手使劲地刨抓着地板。双手流血,额头也碰得渗血。无奈大家伙只能把她捆绑起来,不忍心封住她的嘴,只好听她哭喊着,渐渐嗓子哑了下来。
云凝老娘哭了几天几夜,不吃不喝,渐渐就不哭了。家人说吃饭了,她就吃饭。跟着家人下地干活,不只是除草,见到什么就锄什么,也不管是草还是苗。然后见到人就说自己的儿子考功名去了,回来就有状元的头衔,要做大官了。
云凝死去的灵魂看着自己的娘就那么疯了,变得完全神志不清。他那个后悔啊,百死不足以弥补。一度他是他们里河碑村人人争夸的好孩子,眼看着他能再次成为里河碑村的骄傲。里河碑村百年前就出了一个探花郎,官做到了御史大夫,是百官的眼睛。后来村里为纪念这么个才子,给他立了块碑,村名也就渐渐被叫成里河碑村了。
可是一朝错,步步错,一时没有管住自己的玩心,生生把大好前程毁了不说,还把自己的老娘给气疯了。云凝此刻因为喝了那铜觚里的水,而打开了记忆的门禁,想起了自己的前世。因为有了记忆,云凝看着更像个人,有了懊悔的表情,有了沮丧。
“我害死了自己的娘,竹枫害死了自己的娘,竹枫害死了娘啊!”云凝叹息着,他告诉顺亲,喝了这杯水,他突然想起了自己谁,是怎么死的了。可是马上,他又喃喃自语,面壁而思,自责不已。
竹枫?顺亲听到云凝连说竹枫,突然想起之前个那个婶娘给自己的婴儿脚环。他从身上摸出那个藏银脚环,拇指肚划着内侧的阴刻文字,仔细再次看看,“吾儿竹枫”四个字,是那么清晰无误。
婶娘的孩子怎么也死了?顺亲内心想,她知道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已经死了呢?要是知道了,得有多伤心啊,她的孩子可是学业有成的,那么优秀的人。真是天不假年,人生也无常啊。顺亲此刻看云凝,多了份亲近,他走过去把脚环递给他。
云凝拿着脚环,端详着,表情复杂,是惊喜?是疑惑?是不认识?这样的脚环非常普通,大人们寄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长大,从出生那刻起,就会给孩子戴上一只脚环。脚环一般都是银质的,据说银可以辟邪,有了银饰在身,任何鬼怪妖魔,都不敢轻易靠近孩子。
见云凝半天没有反应,顺亲以为他不认识这件东西,于是说道:“竹枫兄,你娘让我给你的。”
“我娘?”竹枫听说,马上摸着脚环的阴刻处,果然写着自己的名字,情不自禁喊了声,“娘——”
冉冉生孤竹,青枫江畔随。竹枫出生成长的里河碑村,大河两边竹森阵阵,河边山上枫林吟吟,所以给他取名竹枫。竹枫佩戴脚环时,没有多少记忆,成年后他常见到。脚环就在娘的梳妆台上,妆奁里仅有的几个简单头饰里,就有这个脚环。最初还以为那是娘的头饰,心想这头饰怎么戴啊。
后来娘告诉竹枫,那是他自己小时候的脚环。可见这对于娘来说,是多么看重的物件啊。娘后来疯了,再后来就不知道了。这脚环怎么会去到一个陌生人的手里呢?该不会是有人拿了这脚环去当铺,然后辗转到了顺亲手上吧?可是他说是娘给他的,这怎么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