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再渺小的人,于这世上也总有另一个人在牵挂着,惦念着,心疼着。更何况,少仪并不渺小。
原致早心急如焚,得了机会便匆匆赶来看她。他带了好些东西,吃穿用度,日常器物,一应俱全。少仪见了,捧着脸笑道:
“这可不像招水大弟子一向的行事风格,倒像是个寻常人家的挑货郎。你现在全没有上仙的样子,属实难看得很。”
原致不理她,只说道:
“你看看还缺什么,我下次来再给你带。虽不能如从前一样讲究,但也要尽力过得舒服些。你又何曾受过这样的苦。”
“你又何曾这样婆婆妈妈过?”
原致笑了,说道:
“见你这样子,我也放心许多。一直悬着心,怕你憔悴了。”
“若你肯常来看我,我便不会憔悴了。”
原致心中动容,似乎从前所有那一切不好的坏事全与她不相干。眼前的少仪,还是玉华宫中那个最温婉优雅的公主,还是那个在他手边用心学功夫的小女孩。
从此原致倒果然常往这越州跑,有时甚至为了一包冰糖莲子也要特地来一趟。这赫赫有名的招水大弟子的心,从未如此澎湃过,皆因她此时此刻对他前所未有的依赖。
这一日,原致刚走不远,背后忽然传来声音道:
“等我一下。”
原致回头,见是刚刚别过的少仪,他忙笑道:
“怎么,忘了什么事么?”
“想送送你。”
二人就这样默默并肩而行。
不知走了多久,少仪停住了脚。原致回头看着她,不明就里。
“许久没走这么远的路,累了。我想你背我,行不行?”
原致不作声,走过来背对着她,屈膝躬身。
又静静地不知走了多久,少仪在他耳边轻叹道:
“我们两个绕了这么远的路,全都要怪你。”
原致听懂了她的话,轻声回道:
“我终究不能像原希一样纵情肆意,是我对不住你。”
少仪头伏在他肩上,双手环着他的脖颈,安然笑了。
原致道:
“我送你回去吧。”
“不,再走一会儿。”
面前立着一座小山坡,少仪指着山间正开得烂漫的一簇海棠道:
“我想要那支海棠。”
此时别说是海棠,就是要他的命,原致也会毫不犹豫双手奉上。
二人蜿蜒着爬到了那海棠树所在的半山坡,原致折了花刚欲回头,少仪突然从后面环住他的腰,脸紧紧贴着他的背,抽泣起来。
原致心中挣扎几个回合,终于慢慢回身,横抱起少仪,朝她身后的山洞走去……
原致双手不自觉颤抖,不知是惊还是喜。他的嘴微微张着,却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少仪将头埋在他胸口,轻声道:
“我虽与灵修成婚多年,却并没有夫妻之实。我不知这对你是好还是坏,只希望你不要因此觉得负累内疚,从此不再来看我。”
许久,原致沉声说道:
“我带你走,今日便走。”
少仪笑道:
“你是要学原希和容真吗?你知道我,我一向没那么大的胆子。”
“我不会再让你受一点委屈。我去向师父请罪,向太子请罪,我去东岳请罪。可是,我不会再让你受一点点委屈。”
少仪的心险些垮塌,但累积如山的恨让她顶住了自己的脆弱,她微笑道:
“不急于这一时半刻。一百年很快过去,到时我便是自由身,以后我们便可以无忧无虑长长久久在一处,岂不更好?这样一闹,天翻地覆的,也是无谓。”
“若叫你苦等一百年,我岂不是混蛋透顶?你不必担心,一切有我。”
“说是一百年,少鸿始终是我哥哥,不过再熬个三五载便时过境迁了。你先别急,只要你记得常来看我就已经足够。我最知道你,胸中全是静笃宫与师父师弟,又满心的苍生大义。我只盼着别有那么一日,你心一横,狠心将我舍弃了便好。”
原致紧紧抱住少仪,似有泪水在眼中打转,哽咽道:
“我只要你。”
转眼又是秋日,风清独坐在树荫下翻着药典古籍,叶密影疏,时光漫漫。伯陵抓了几个橘子放在她手边,说道:
“这孩子也不知什么时候出来!都这么些日子了,难道怀了个妖怪?”
风清冷笑道:
“难道不是个妖怪?”
伯陵面露为难之色:
“我近来总是有个担心在。前阵子我入城给你买东西,听那里的人说,女儿会更像父亲些。我想着,还是生个儿子稳妥。”
风清大笑道:
“哈哈哈!你从前一定长得又丑又恐怖,瞧给自己吓的,倒有些楚楚可怜的样子,真是可叹!”
“到时候若真生了以个红眼睛黑脸长手长脚的女儿,看你可还笑得出来?”
风清不屑道:
“我的女儿,自然是像我一样美貌,我丝毫不担心。”
正说着,承善回来了,后面跟着少鸿。
风清低头继续看书。少鸿走近了,解释道:
“我们从招水一起过来的,正好同路。”
见没人接他的话,少鸿倒不窘,自顾坐下,向槿娘要茶。
他压了一口茶,说道:
“灵修死了。”
风清自是吃惊,她脑中飞速盘算着:是谁是谁是谁。
少鸿望着伯陵:
“你做的?”
“我还觉得很像你一向的行事。”
少鸿也不恼,倒是认真回道:
“不是我。少仪说,是灵修自己用长琴那把古瑟的琴弦自缢的,倒也说得通。”
风清向他们各看了一眼,说道:
“我想该是少仪做的。少仪从越州回来了吧?她回了东岳还是玉华宫?”
大家都沉默了。
少仪不必用摄魂术便可轻易摄走了原致的魂魄。
那次后,原致再来越州时,直接约少仪去了那半山腰的山洞中。少仪步入时,几乎湿了眼眶。也不知原致何时下的功夫,早将那山洞修缮一新。洞中闪亮如繁星落入,白布袋装着萤火虫挂在洞内,几百颗小夜明珠簇拥着一颗足有脸庞一般大小的白珍珠,闪耀着如明月般熠熠的光。床幔是少仪最爱的素净莹白色,床旁的案几上一对红烛跃动。原致道:
“只好先委屈你。差的东西,以后尽会全都补上。我承诺的,一定做到。”
少仪歪头,强压着泪水,也硬撑着自己的心不要塌掉。她默默伏在原致胸前,心内暗自道: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