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白公馆监狱,是1939年戴老板派时任军统总务处处长的沈醉,以30两黄金从公馆主人、原黔军师长白驹手中买下来,辟为关押共产党人和革命志士的监狱。斗转星移,料想不到10年后,他们这帮军统的大员居然坐进了自己建造管理的监狱里来了。昔日,他是白公馆、渣滓洞的最高主宰,手操几百名政治犯的生杀大权,仅一夜之间便可以下令将三百多名共产党人杀掉。而且,徐远举也曾亲自无数次来这里审讯拷打政治犯,他对白公馆的一切,是那样的熟悉。每次他大驾光临,忙坏了这里的部下们,官兵列队于大门之外,高接远送不说,还得专门为他备办伙食。干的是以看人啼哭、看人流血为快乐的职业特务,而今天,自己却成为阶下囚,被关押在过去自己管理的牢狱,亲自来尝尝铁窗生涯的滋味。
徐远举坐在白公馆牢房里,想天道轮回,彼此换位,多少往事涌上心头。由于他生性暴躁,易激动,深知自己和廖宗泽在国民党溃崩前夕在重庆犯下的桩桩罪行中,实属最大魁首元凶,如今廖宗泽或者正率部跑到华蓥山中继续和共产党打游击,或者也和自己一样,眼下正呆在某地共产党的监狱之中,不得而知(不久,廖宗泽也由川西转押到了白公馆)。再加之在四德村监狱看了反映渣滓洞、白公馆大屠杀的纪录片,在两路口邂逅行刑车队的情景后,情绪更受刺激,认为自己和廖宗泽所作所为,古今中外皆不能容。既然必死无疑,何不拼将出去,死也死出副党国英雄的模样!为已带着两个孩子逃到台湾的耿静雯能落得些好处。
再者,从他的内心而言,他也看不起叛徒,这的确是他的真实思想,在他后来所写的一系列材料中,可以清楚地看出。由于职业的缘故,徐远举过去的岁月基本上是同共产党人一起度过的。他从一个特殊的微妙的角度,对身陷囹圄的共产党人进行了严峻的真正的考察,结果他发现有两种共产党人:少数的一种是以冠冕堂皇的信仰来掩饰自己卑劣龌龊的灵魂,这种人贪生怕死,阿谀奉承,一旦叛变,揭发起同党来,恨不得一下子冲过去把对方的喉管咬断,这种人甚至连蒋介石、戴笠之流也是嗤之以鼻的。多数的一种人则是以生命来捍卫自己一旦认定而誓死不变的信仰,这种人不屈不挠,肝胆相照,即使走上刑场也是双眸含笑。而后一种共产党人,他见得实在是太多太多。从政治角度以及他所从事的职业讲,他需要共产党的叛徒,也不得不给共产党的叛徒们一点好处,但是,从心底里他根本就看不起这批共产党的叛徒,而最终以其强大的人格力量真正赢得了他尊敬的,反而是他认为最顽固的许建业、江竹筠、刘国誌、罗广斌、陈然、王朴这样一批铁杆共产党人。这的确是非常奇怪然而又非常真实的心理轨迹,当他思考着在狱中如何继续与共产党抗衡时,给他以精神力量的,却恰恰是这些他所熟悉并早已被他下令处决的敌对阵营中的精英分子。
徐远举下决心不作国民党的叛将,不作沈醉那样的党国逆臣,把自己弄得身败名裂。所以,在所有囚犯中,他成了抗拒改造的典型。
白公馆的楼道口设有岗哨,按规定,战犯去院里活动,必须向哨兵报告,征得同意后才行。但徐远举经过哨位,常常不报告或故意压低声音,哨兵令他站住,徐不理睬,昂首便走,哨兵既不能离开岗位去拉他,更不能鸣枪,非常难堪。成功几次后,徐远举竟向管教干部提出:“取消哨兵,出入自由”。
思想上如此抵触,情绪上也不免暗淡消沉,他注意到王陵基、周养浩、郭旭等人也和他一样,整天显得灰头土脑的,而大家在一起时,也时常发出心照不宣的苦笑。
“0012号,出来,队长叫你到办公室去。”来到白公馆监狱的大约一个星期后,管理员王平贵打开监舍,在风门口喊道。
0012号是徐远举衣服上的号码。他被带进审讯室,一见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审讯员吴少中不过是个才20出头的小伙子,心中便不高兴了,不等对方开口讯问,便操一口湖北腔扯开喉咙大嚷大叫起来:“我是少将处长,你不过是个才参加工作的小毛头,你有什么资格审问我,不说是要你们西南公安部部长周兴,至少也应该由你们处长段大明来审问我。”
吴少中大怒,拍着桌子嚷道:“徐远举,你把你那套国民党特务将军的架子给我收起来!你这个大屠夫、刽子手!过去就在这地方指挥特务杀害了我们多少好同志!现在又是个什么东西!你要搞清楚,你现在不过是我们解放军手里的一个俘虏!”
徐远举脸上陡然像被泼上了猪血,红得发紫,怒气一冲上来,他什么也不顾了,冲上前拍着桌子大吼道:“士可杀不可辱!我承认我杀了不少共产党员,可是,那是我的职责所在,我和你一样,是各为其主,上命所差,自当努力完成。”
王平贵和门口的警卫战士冲进去,将徐远举架住,立即把他的双手铐了起来,随即推到单独关押重犯的监舍,还给他钉上了脚镣。
徐远举手脚不能动弹,可嘴巴仍在风门口哇哇大叫:“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今日成为阶下囚,只求共产党早一点给我徐远举一颗子弹!”
狱方自然不能允许他如此猖獗,给管教工作造成太大的消极影响,只好将他关进了地下室。
徐远举大闹白公馆,也助长了其他战犯抗拒改造的气焰。在漆黑的地窖里,徐远举只被关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又被带进了审讯室。
主审的仍然是吴少中,只不过在他身旁,多出一位30多岁、身穿斜纹布军装的陪审,此人是接替段大明职务刚刚上任的于桑处长(后任公安部副部长,今犹健在)。善于察言观色的徐远举一进审讯室,看到气宇轩昂的于桑,往日的气焰顿时消了。
吴少中说道:“徐远举,你不是要我们的首长的来审讯你么,这是我们西南公安部一处的于桑处长……”
徐远举冷冷地看了一眼于桑。
“我们承认你曾经是一位国民党军统中手握生杀大权的将军,可现在是什么呢?难道你能否认你现在是已被我们打倒的反动政府的一个官员?是人民解放军手里抓获的千千万万俘虏中的一个。我们的预审员虽说是普通一兵,排连级干部,但他代表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彼此所处的位置和分量是截然不同的。不过,我还愿意提醒你,虽然你和他的位置不同,但共同点都落在一个清字上。他的责任是帮助你徐远举交待清楚历史,你徐远举的任务是必须向政府坦白清楚历史。”于桑处长语调平和,柔中有刚。
徐远举回了一句:“败军之将,我还有什么说的?”
于桑处长忽然转了话题,问他:“徐远举,你才30来岁,黄埔7期的,资历又不算深,是凭什么在国民党里做到这么大的官的?”
徐远举想了想说:“国共立场相反,看待问题的结论自然也相反。从来政治上都是各为其主,如今的事实已经证明,我跟主子跟错了,你跟主子跟对了,如果蒋介石不背叛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我相信我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你提的问题,我不便作正面回答。”
于桑处长说:“嗬,看来你这人还是很直爽的嘛,抗拒改造的情绪也敢于流露,不像有些老油子,才改造了几个月,嘴巴上就说得比我们共产党员好像还要进步。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他们说的话里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
徐远举说:“我的确有情绪,过去我们国民党是正统,被你们打败了,还要把我们这些前朝政权的官员全关起来改造,过去打倒北洋政府,改朝换代,旧官僚、将军作平民就了事,而今天共产党却把我们抓起来,既不杀,也不打,关了半年,天天思想改造,可这种软打整,生不如死,更让人难熬。”
于桑处长听了徐远举的满腹牢骚,不仅没有怒形于色,反而笑了笑,平静地说道:“你说这种话,是因为你并没有认识到今天的新中国不是改朝换代,而是一场伟大的革命取得了阶段性的重大胜利。今后,我们肯定还会取得更多同样让你感到吃惊的胜利。旧民国时代、清朝皇帝溥仪复辟、张勋复辟,殷汝耕、王揖唐等做汉奸,吴佩孚逃到四川还想打出去纠集旧部再挂帅旗,可以看到旧人物失掉江山,不会甘心的。至于大大小小的官僚,有的在国民党做官,照样荒淫无耻,有的搜刮民财作恶享乐,你们幻想的,不就是那样的生活吗?但是,在我们由人民真正当家做主的时代里,这样做肯定不行。你们欠下了人民的血债,党和人民要你们交账,可是共产党却并不要你们还账。比如你徐远举这一生杀了多少人?你欠下的血债,能还清吗?你要子弹我们就给你一颗,那还不容易?可共产党和国民党不同,我们有改造政策,我们不是从你们手中夺取了政权就万事大吉,我们还要改造社会,也包括要把你们这样的刽子手改造成新人,还要让改造好的你们和广大的人民,和我们一起建设新中国,这是我们胜利了的共产党的责任。”
这是徐远举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道理,年轻的于桑处长的话,仿佛字字句句击中了他的要害。但是,他仍然不相信共产党会原谅他欠下的血债,没有杀他,只不过是认为他还有点利用价值,一旦没用了,他们这批人肯定是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