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笠在建立庞大的特务系统时,为了控制手下的特务,制定了严格的纪律,规定凡是参加了军统的人员,必须先写一份详细的自传,填写一份名目繁多的履历表,宣誓时,面对蒋介石威风凛凛的大元帅像,桌上放一本《三民主义》、一支手枪。誓词是:奉行三民主义,服从领袖,遵守团体纪律,尽忠职守,严守秘密,如违誓言,甘愿受最严厉之处分,□□□谨誓。宣誓后,监誓人、宣誓人均须签名盖章,誓词归档保存。
参加军统后,戴笠规定不得发给任何证明文件,只是在人事部门和工作单位具名而已,并且从此不得离开军统,也不得请长假或辞职,戴笠把这称为生的进来,死的出去。一旦参加军统,人就被训练成为杀人的工具,为了控制手下人员,他建立了庞大的监视网络,互相监视。
但是尽管这样,军统内部也并不是铁板一块,特别是戴笠死后,军统内部郑介民、唐纵、毛人凤三人为争夺军统大权,互相倾轧,内部出现分崩离析的局面。到了解放战争后期,随着人民解放军的节节胜利,国民党统治的垮台成为必然,一些中小特务不得不给自己寻条后路。当时被称为两口活棺材的白公馆、渣滓洞监狱,有几十名看守人员,其中像绰号“猫头鹰”的渣滓洞看守长徐贵林、绰号“猩猩”的所长李磊、事务长邓凯,以及号称“狗熊”的看守员李福祥和曹登甫,白公馆的看守长杨进兴,均为军统骨干人员,思想一贯反动,手段十分毒辣,纯属怙恶不悛、不可救药之徒。
然而深入鉴别,也有少数看守人员,或是因为生活所迫,误入魔窟,虽沾上反动宣传的灰尘,毕竟中毒不深;还有些本身就没有加入军统,在蒋家王朝行将就木之际,他们再无心为濒临死亡的反动派垫背,通过狱中难友的帮助,他们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也为难友做了一些有益的工作。
在重庆歌乐山革命烈士纪念馆里,展出的胡其芬烈士的《最后的报告》中有这样一段文字:“……蓝先生此次见你时,定将里面的情况,对政治犯处理的消息,组织上的准备,以及盼望我们在这里进行的事项,详细告知,不日他将离开,不能再带你的回信给我们了。”
胡其芬烈士在信中谈到的蓝先生,就是时年23岁在渣滓洞监狱担任看守的黄茂才。
1995年和1998年,厉华因工作关系,两次和已70多岁、时任四川荣县政协委员的黄茂才接触。黄先生戴着一副近视眼镜,显得相当斯文、和善,使人怎么也不能和那些面目可憎的军统看守联系起来。厉华请他详细地谈了当时渣滓洞监狱中的情况。
黄茂才,四川省荣县人,家庭贫苦,父亲种地主刘老太爷家的田,刘老太爷的儿子刘重威时任川康绥靖公署稽查处副处长,在成都颇有权势。黄茂才初中毕业后,因家贫辍学,去成都求刘重威介绍工作,先是在刘家当杂役,后由刘引荐在稽查处特务通讯队作司书负责造报表册、缮写文件。1947年8月,稽查处裁撤后并处重庆绥靖公署二处。黄茂才即来到重庆,在二处管档案,不久派往太平门邮检组,因不懂吹牛拍马的功夫,以无成绩表现,又无邮检技能为由,1948年5月,被列入裁员名单,经稽查处同来的赵科长说情,才改派渣滓洞作看守员。
到渣滓洞之前,二处总务科科长安国华训诫他说:“渣滓洞是专门关共产党重犯要犯的地方,你要认识清楚,共产党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这些人狡猾得很,关在牢房里,个个也都是笼中老虎,你到了渣滓洞后一定要严格看管,不许他们串通案情,要分别放风,不许走漏消息。军法无情,若要查出包庇袒护犯人,你这颗脑袋就保不住了。”
到了渣滓洞后,所长李磊发给他一支左轮手枪和30发子弹,并再次警告他:“这不是一般的监狱,既作看守,就得严格执行监视,不许他们交头接耳,发现情况,要随时向我和徐看守长报告。”
黄茂才初进渣滓洞时,为了争得表现,对难友们非打即骂,十分凶恶,但时间一久,他发现这些人并不是像上司说的那样可怕,相反说话做事都表现得很文明。他们之中有很多是作家、记者、教授、大学生,言谈举止很有水平,互相之间也很友爱。尤其是像江竹筠、曾紫霞(小说《红岩》中的孙明霞原型)这样的大学生,怎么能够同杀人放火的匪徒画等号呢?由此,他对长官的训示不由得产生了怀疑。带着这样的想法,他对政治犯虽仍心存戒意,但并不像初来时那样凶了。而且,他还感觉到听这些满腹经纶的人摆龙门阵很有教益,比和那帮不学无术的看守们闲聊有意思多了。从此后有事无事,他总爱和难友们待在一起。长期的监狱生活,给难友们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黄茂才身上的细小变化,难友们都注意到了。
一次,黄茂才到各监舍查房,女牢的曾紫霞就问他:“小黄,听口音你好像也是川南人吧?”
黄茂才回答:“我是荣县人。”
曾紫霞高兴地说:“我是内江白马庙人,算得上是小老乡了。”
黄茂才说:“唉,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过个小老乡。”
曾紫霞说:“你家每年能收多少石租谷呀?”
曾紫霞等人看到黄茂才刚来就是上尉,家里肯定有钱有势,或者是在军队里有靠山。
不料黄茂才听后竟长叹一声,苦笑着回道:“要收百十石租子哩,可惜那是东家刘老太爷的。我老爹命苦,只能给人家当长年。”
随后,黄茂才便把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他还谈到他14岁那年父亲因病去世,他和祖父去向刘老太爷讨点地埋父亲,被刘老太爷恶言拒绝。谈到白发苍苍的老祖父跪在地上叩头求人时,不觉已是泪水滢滢,呜咽失声。
曾紫霞、江竹筠等人对黄茂才深表同情,决定策反黄茂才。难友们彼此暗通消息,注意他的一举一动。
此后,在他值日的时候,男牢的何雪松、陈作仪、成善谋都尽量找机会,通过问长问短、聊家常,有意识地和他接近,女牢的曾紫霞、江竹筠进一步关心他,通过给他织毛衣、作鞋垫,使他认识到共产党员并不是敌人宣传的洪水猛兽,也不是他上司说的笼子里的老虎。
长时间的接触后,黄茂才也逐渐地敞开了心扉,与难友们坦诚相谈。
一次黄茂才巡查囚室时向曾紫霞、江竹筠等人诚恳地表白说:“我这个人从不捧上压下,更不想整人害人,当这样的差,只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说实在的,我在这里,也不过是个随时都可能被开销的人。”
曾紫霞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小黄,你本来是个好人,但是你现在已经陷进这坏人窝子里来了。不过,我看你还算是个坏人中的好人,还可以转变过来。”
江竹筠趁势开导他:“小黄,你还年轻,你家里也是给地主当长年的,你总该知道,现在的社会上有很多的穷苦人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受有钱人的压迫,这种制度太不合理,所以共产党才要领导人民起来当家做主,所以也才有那么多的老百姓都愿意跟着共产党闹革命。”
曾紫霞说:“你要是个正直的、有良心的人,就应该为国家为劳苦大众的利益着想,不要做危害人民利益的事,只要你多做有益的事,人民夺取江山掌握大权后,是会谅解你的。”
李惠明也说:“现在解放军到处打胜仗,国民党肯定长不了的。我们共产党有政策,只要你现在少做坏事,多做好事,今后共产党胜利了,还会奖励你的。”
一次,曾紫霞悄悄塞给黄茂才两张小纸条,黄茂才躲到外面的林子里打开一看,一张是江竹筠写的,内容是:“小黄,你还年轻,有好多事都不晓得,现在社会上穷的穷,富的富,将来要实行耕者有其田,工厂资本家再不能欺压剥削,工人要当家做主人。你要懂得共产党的政策……”
曾紫霞给他的纸条上写着:“小黄,你要好好争取多做好事,共产党是不会忘记你的,将来政治上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日久天长,水滴石穿,通过大家的循循善诱,黄茂才终于表示愿意为革命做一些工作。而且,他也的确开始在他的职权范围内给难友们提供一些方便。比如,每次轮到他当值日看守时,不但尽可能地延长放风时间,处处给难友们方便,就连楼上楼下互相递条子,他也总是采取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从而支持、掩护了狱中的革命活动。
江竹筠、曾紫霞还教他,当着李磊、徐贵林的面要对难友们凶恶一些,要学会保护自己。以后他学会了装两面派,见李磊、徐贵林来查房时,便故意对难友们骂骂咧咧的,有时还动手打人,做出一副与共产党不共戴天的样子,李磊、徐贵林之类的家伙一走,他马上取下戏脸壳,恢复友好姿态来对待难友们。
曾紫霞、江竹筠见时机成熟,便决定请黄茂才办点事。
第一次是曾紫霞要黄茂才带一封信出去,交给市中区一家银行的刘姐。信中当然不是什么机密,曾紫霞在信中告诉刘国誌的姐姐刘国淑,她和国志已经从城里的第二处看守所转押到歌乐山了,她在渣滓洞,刘国誌在白公馆。黄茂才一口便答应下来了。
恰巧第二天轮到黄茂才休班,他搭巴县汽车从磁器口到七星岗,再转朝天门附近的一家银行。
在重庆城里,只要是佩戴上行辕二处证章的人,是很神气的,连军警宪特都不敢过问,看电影、坐车也不买票,可以畅通无阻。
黄茂才下车后在会客室里等了一会儿。
刘姐被杂役叫出来后,黄小声问她:“你就是刘国淑吗?”
“是的。你找我有什么事?”
“曾紫霞托我给你带来一封信。”
第一次任务得以顺利完成,黄茂才非常振奋。而女牢的难友们对他的关怀,也使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温暖。江竹筠还亲手给他织了一件毛线衣。投之以桃,报之以李,黄茂才也尽力照顾她们。一次,黄茂才还把所里分的肉悄悄地送给生病的难友徐以速,使徐的营养得以改善,身体很快恢复了。
有一天,渣滓洞突击搜查牢房,黄茂才随“猫头鹰”徐贵林来到楼上六室,在陈作仪的枕头下发现了一张摘录报纸新闻的纸条。在此关键时刻,黄茂才趁徐贵林没注意,悄悄把纸条揣进裤袋,掩护了难友。
1949年8月,解放战争形势大好,狱中的难友们考虑迅速着手进行警卫连的转化工作。
一天,黄茂才当值日,春节到来之前,李磊、徐贵林和其他特务不在,难友们通过黄茂才把后山警卫连的邬连长找进牢房内院,由陈作仪、何雪松出面进行谈话。两位同志晓以大义,希望邬连长认清形势,等时机一到,便起义投诚。几天以后,又选择了一次放风的机会,让黄茂才再度把邬连长找进来,由韩子重、刘石泉继续做工作。邬连长对难友们的指点、开导表示领悟,对革命事业表示同情,但以此事非同小可,一旦事败,定遭杀头之祸而婉言谢绝。难友们见邬连长思想处于犹豫之中,正欲继续做他的工作,不料几天后,邬连长被调走了。策反虽未成功,但黄茂才在这一过程中表现得相当不错。
1948年12月,新四军战士龙光章,不堪徐贵林的虐待,在狱中病逝,难友们决定为他举行追悼会。筹备追悼会的时候,难友们欲书写挽联,扎制花圈,苦于没有纸笔,黄茂才设法将纸笔墨砚秘密地送到牢房里。
何雪松的妻子莫凌志,在丈夫被捕后,贫病交加,稚子弱女,嗷嗷待哺,处境相当困难。通过黄茂才两次传书带信,莫凌志一家才在刘德惠(因许建业失误而被捕,后牺牲于渣滓洞大屠杀)妻子的接济下,度过了贫困危机。
曾紫霞的同班好友况淑华(解放后在西安市科委工作),是重庆大学医学院的学生,也是地下党员,况淑华的上级领导是中共沙磁北碚区领导小组长刘康,黄茂才按照曾紫霞的嘱托,以进城休假为名,多次奔波于中一路协合里4号和重大女生宿舍,将一封封秘密信件面交况淑华,直接沟通了狱内党员和狱外组织的联系。
渣滓洞是不允许囚犯会见亲友的,可是黄茂才利用自己的身份,巧妙地安排了地下党员李玉钿(解放后在四川省妇联工作)与她弟弟见面。他还进城给江竹筠捎回寄养在狱外的儿子彭云的照片。狱中的难友们争相传看,尤其是江竹筠激动得热泪盈眶,悲喜交加。
一年半的时间里,黄茂才为难友们送了上百封信,同时还用自己的或难友们的亲戚朋友资助的钱买书报带进监狱,除《新民晚报》、《大公报》、《国民日报》、《中央日报》等外,还带进《社会发展简史》等进步书刊和药品等物。
黄茂才以自己的实际行动赢得了难友们的信赖,江竹筠曾给黄写过一张这样的纸条:“小黄,你的行动已经证明你有了很大的转变,我们都替你高兴,希望你一如既往为我们多做事。将来人民的新政府一定会欢迎你和我们一起参加社会主义建设。”
1949年春节到来之前,一天放风时,值日官黄茂才像往常一样在院坝里来回踱步。
忽然,身后轻轻传来一声轻唤:“小黄。”
他回头一看,是曾紫霞,便警惕地看看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