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的光远,没有再问秀爱小时的事。结婚十年后他们有了第四个孩子霞,霞只吃奶,吃奶吃的怎么都断不了,就是不吃饭,他有一次问秀爱:“你小时天天吃海物,这都十来年了没有吃,你不想吃吗?”
秀爱说:“不想。”
“你那年去。也没看看俺娘们住过的屋,想吃也不想回去。也不知我大姐过得怎样了。”
秀爱回忆起尘封在脑海伤心恐怖的童年:
俺娘嫁到管家楼是填房,填房就是起立的母亲死了,嫁过去的,俺姥爷是马家楼,比管家楼还要大,俺姥爷想要压榨花生油技术,主动提出将女儿嫁过去,当时管家楼用一个盐场做聘礼,姥姥之所以同意将女儿填房是因为俺姥姥心疼女儿,未裹脚,大脚,又是大户人家,在家养成了大龄姑娘。
在管家楼俺爷爷开有青岛最大的榨油厂,还有几个盐场,有私塾,私塾先生就是俺爹,人称私先生。
当时起立母亲死后他不愿再娶,起立读书很多很用功,而且两个女儿已出嫁,俺娘比他仨孩岁数都小。爷爷两代单传这代就起立一个男孩,爷爷想让他再娶个年轻的女人多生几个儿子。
俺娘嫁过去,起立姐姐就回来大哭大闹闹了几回。还好有爷爷罩着,接着起立成了家,盐场归他管。把家分了出去。他也不再来这边家里。
俺娘连续生了四个女儿,爷爷失望的死了。就在俺三岁时,俺爹也生病死了。起立将私塾转出,既不让自己的女儿上学,也不让我们上学,三个姐姐尤其军娘愿意识字念书,为此起立还打了我母亲。
分家另过日子的起立将全家搬了回来,他生育有五个女儿两个儿子。大儿子叫中,小儿子叫华,起立读书多,能认清当下形势。他将自己盐场住的房子交给了村上,将盐场分给了村子管理。对我们母女却很苛刻,甚至不给盐吃,把母亲值钱的东西全部拿走,一起大宅里住着,他让俺们搬进西屋,西屋是以前长工住的屋,他找人给俺们屋盘了灶台,不允许再使用做饭的大屋,我们一开始记不住,只要走进做饭的大灶火屋,就会被起立打骂。
中的娘挺好,从不打骂俺们,但是起立打骂俺娘们,她也从不制止。
分家后一开始有俺舅舅接济,后来打倒老地主,马家楼被充了公,姥爷姥姥相继病逝。舅舅每天挨批斗。
爷爷生前乐善好施,哪里有难帮那里,将大院一半给了洋人,盖了教堂。修过路造过桥,开过男女学堂。爸爸经管学堂,穷富孩子只要愿意读书都可以来学堂,都可以上学,给钱就收不给钱也不催要,所以被人人夸好。这样土地改革,榨油坊,居住的大宅没被没收,俺娘和所有人没被批斗,定的家庭成份为中农。
开始了挣工分,生活总算能过下去,有着一双大脚的母亲很能干,每年家家户户都能分到盐场的盐。俺们和起立的孩子都被分配到试验田,干的活很轻松,女孩们就是拔拔草,俺们都差不多大,互相玩的也很好。
起立和他两个年迈的姐姐,不时来指桑骂槐,有时还出手打我们,大姐来提亲的人很多,起立都给骂回去了,他们四处张罗要将母亲嫁出去把四个女儿一起带走完事。
那年我八岁,天还昏黑,一大早跟着母亲去赶海,星星还在眨眼,那一条像缀满珍珠闪闪发亮如宽纱布的静谧美丽的银河隐去了,天边有一点泛白,俺提着小篮子,每次能拾一篮子海物,母亲说快点第一次退完潮会有很多海物落在沙滩,运气好能拾到大螃蟹大虾,否则只能用小铲子,挖些小的。拾回家还得上试验田挣工分。那天果然拾到很多,母亲一大篮子,我拾满满一小篮子,带的小铲子没有用上。往回走的路上,中跑来说花轿来了,俺娘不清楚啥情况,跟着他往回跑,中提上一大一小两个篮子。
他家有大船有使船的人,中有四个舅舅,不用到海边拾海物吃,打一船吃不完都送中姥姥家村长家......或者晾晒起来腌起来,吃不完有时一盆一盆倒回海里。跟着中往回跑,老远就见好多人有村长书记,大花轿,大马车,是那边红石崖来的一个猎户,来娶俺娘们五个,娘愤怒地骂起立,坚决不从,大姐二姐放声大哭,三姐军娘像男孩,拿粪叉扫把疯狂打来人,挥动的得很厉害,村长看劝不了俺娘,就先回了,临走说:“起立早给他说了此事,他认为起立很懂事,做事了不起。”
起立给红石崖的来人道了歉,往大车上放了好多东西,有大块的猪肉,大鱼,成筐的花生,还愤愤地把一大一小娘和俺拾满海物的篮子放到了大马车上,娘急忙去提篮子,起立发疯一样攥着娘的手,撕打,娘被打的动弹不得,右手小指被伤的从此再也没能伸展活动,一直到去世。
娘病了,时常咳嗽,俺舅来看一次,起立就会大骂一次,俺舅吓得只好找人捎点药来,不敢再来。挥动扫把粪叉的十二岁的三姐,距这事过去不久因摘了他家自留园地一根黄瓜,起立将三姐打的几个月没能下床,三姐浑身疼痛精神一直萎靡不振,聪敏顽皮的三姐是爹生前最疼的女儿。母亲花钱请了最好的大夫宋克义,宋克义说三姐惊吓压着肺气,好好休养,心情愉快就会好的,母亲疼三姐给她买了口琴,起立为此也大吵过一回。此后吓的三姐见起立就躲藏,只要见他在家,就绝不敢吹口琴。起立的孩子们也会趁起立不在家找三姐吹口琴玩。
驻港海军几乎每年都住到俺家,起立对外很会处理事务,那年,一个海军看上了大姐,起立了解了那个高大威武叫成的军人家世家很好祖上一直就在山东,于是极力撮合了他的大女儿茉嫁给了成,大姐很恨他,也很无奈,当年因为上学就挨过他打。后来大姐嫁给了一个转业业到银川的老家也在山东的军人,起立很高兴。起立心中立了计划,凡是附近当村来给我们说媒的,他必定要斥回。
村长的儿子看上了二姐,他不敢惹,悄悄托人将二姐嫁给了一名转业到新疆的老家在安徽的军人,母亲不愿意女儿一个一个嫁那么远。但转念一想也很好,毕竟都是革命军人。
六零年,大姐带三个娃回来了,大姐夫因公殉职了,起立决绝地把她们全部送到了婆家,婆家有一个叔伯嫂子和小叔子一家,叔伯嫂子之前也是地主的女儿,是那种没改造好的人,她像使唤佣人使唤上了大姐,就连三个小孩都听她摆布,她不仅好吃懒坐,还不停索要大姐舍不得花的抚恤金,因她没有儿女,脚又裹得极小,大姐也不同她计较,倒也相安无事。
就在没有粮吃极其饥饿时,军爹来了,说部队有事路过,他之前在俺家驻扎过,是团长,起立对他很好,这次来报答,其实是来向三姐求婚的。给了娘许多钱,三姐和娘都不愿意,他整整比三姐大二十五岁,娘想到自己的填房生活,坚决不同意。起立专横高兴地一口答应了,军爹老家在山西说儿子很小时没了妈,是爷爷奶奶带大,成家后爷爷奶奶不久去世,他参军打仗天南海北很少回去,和这个儿子没有感情,他将来转业到青海。和他的前房儿子一家绝不会有机会在一个锅灶摸勺子斗嘴。
三姐的婚礼在青岛一艘大军舰上举行,三姐漂亮极了,婚礼前起立特意去了趟青岛,给三姐置办了嫁妆。有在教堂结婚穿的白色礼服一件,六身不同颜色织锦缎旗袍,两双黑色皮鞋,呢子大衣红绿两件,两条坤龙白色大围巾,俺和起立的女儿们眼热极了,适合三姐穿的衣服,俺们几个都穿不了,起立的五个女儿身高都随起立,两个儿子匀盘大脸高大壮实随他娘,高鼻梁宽颧骨很漂亮。
起立给三姐置办嫁衣花去他不少钱。之前打发他家茉,莉,苏,三个女儿出嫁,他也没置办这样齐全,给三个女儿买嫁妆的钱加起来没花这样多。他的女儿们都嫁在离家不远的地方,起立说这样能互相照应,谁也不敢欺负,他不能让孩子们受到半点委屈。
在婚礼上当兵的吹起嘹亮的号子,热闹非凡。起立让三姐叫声哥哥,三姐没有叫。娘身体虚弱在家不停流泪,没有看到三女儿最美丽的时刻,结婚当天三姐就去了崂山总部,又转了几个地方。直到军两岁了他们准备到青海才来管家楼一趟。
俺送他们到青海返回管家楼,娘已经咳嗽消瘦下不了地了。不停念叨,俺将撇下你了。
起立之前已托好几个人给俺说媒,其中有两个军官,老家离山东很远,起立很满意。但两个军官都嫌弃俺不识字。
那年,俺和娘有钱也买不到粮食,试验田也撤了,每天号召深翻地多打粮,俺翻地深一尺六得到了表彰,但是又累又吃不饱。冬天,有一次去领工分,天不太黑,回家路过一个大湾,夏天男孩子都在这湾里洗澡乘凉。冬天很安静,水湾结有明晃晃的冰。突然一个胳膊从后面扳住了俺的双肩,俺使劲往后一推这人就掉进了大湾,砸进了冰窟窿,他大喊救命,我找了根大棍子,想拽上他来,因为这人是村试验田孟技术员,俺去青海的半月时间多亏他娘来和娘说说话,他爹去世早,他娘和他相依为命,他娘亲自上门提了亲,想娶俺,被起立骂了回去,起立嫌弃他家三代贫农太穷借口说很不懂规矩。我拽不动他,多亏起立小儿子华路过,把他从湾地冰窟窿拽了上来,俺由于用力过猛加上惊吓头晕,他刚上来俺栽了下去,俺由于饥饿劳累加上奔波到青海前后,有大半年没有走月经,结果掉冰渣里下身流了好多血,那段时间全由起立和华的娘照顾俺娘俩。
二姐夫从新疆来了,带着他们的小儿子路宁,说二姐在家照顾俩大孩没来。路宁很可爱,爱说话可是说的话很难懂,说新疆有粮食、瓜果、棉花、羊肉,比山东好,起立的大儿子中请求路宁爹带他走。为了吃饱饭起立同意了让中去建设新疆。三个不同辈分的男子汉走了。去了新疆。
中走后一个月华病了,华可是起立的心头肉眼中珠。华的病非常奇怪,开始是他在路囗捡到一袋子的银元,闲下来就把玩,晚上必定抽风流鼻血,起立将银元原封不动连袋子和华一起送回了原处。可是华每晚还是迷糊说胡话,起立是读过书的人不信阴阳八卦求神算命那一套,华的娘请了暗地干活的神娘娘给看了,可是华的精神一日差似一日不见好转。很难请到的宋克义大夫每天来给华治。祸不单行紧接着一天晚上,起立最小的女儿苓,半夜饥饿难忍偷偷起来找出几年前家里因吃不完腌的剩下的半块咸鱼,吃完睡下,醒来嗓子呼噜呼噜呼噜以后再没说清楚一句话,定好的亲事对方也撤了。苓和俺同岁,苓曾告诉俺,他家住盐厂时,他爹曾押一车盐去了云南,挣了好多钱,还带回了好多水果,都是之前没见过的。非常好吃。我只记得有一种叫芒果。
华连续昏迷七天,宋克义说准备后事吧,最后再扎一次针,就看他的阳寿了。结果华晚上醒了,但是一说话头就使劲往后扭,两手似乎在痉挛,华很爱学习读书,在以后的日子了,这个样子没影响到他的脑子,承包盐场、渔场,不但很会指挥搞生产还会算账做生意。
中走一年后回来探亲,他到新疆也去了二姐夫的单位克拉玛依油田上班。带回好多吃的。这次准备把妻子儿子两个女儿都带到新疆,中这一来俺们才知道,二姐已过世两年多,是活活累死的。二姐在纺纱厂上班,三个儿子饭量大,她已经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下班路上捡到一棵被风吹折的很大的枯树,她高兴地拉回家当柴火。到家后就断了气,二姐夫来管家楼是准备把小路宁放管家楼。因为他找了个带俩儿子的寡妇,嫌他儿子多,路宁又小。二姐夫看到近三年大旱颗粒无收的管家楼人都病恹恓惶,心疼的把路宁带回去,既当爹又当妈再没找女人。
母亲病逝,哭的最狠的却是起立,起立请来了吹丧的乐队,哭唱整整七天,棺木是最上等的木料打制的,七寸厚。乡里所有人包括俺舅舅都对起立竖起了大拇指。
娘临死前嘱咐俺去青海找三姐。过了三七。俺就离开了管家楼。来到了青海,谁曾想青海这里有一个真正的心底善良的山东大汉。起立让华送俺上了火车,华努力说:“小姑你快回来。”说这话时头扭到了后边,手一痉挛,俺的提包就掉到了俺手里。看华的样子俺心里难过极了。
秀爱带着无限的悲哀只身来到了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