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这天,沈复向父母禀告之后,也带着家人畅快赏游夜景。沿街的漂亮灯笼,树上挂着的玻璃灯,街边担子里随处可见的小东西小玩意,都让青君目不暇接。
沈复搀着芸娘,青君牵着芸娘的衣角,逢生坐在沈飞肩头,一家人在拥挤的大街上都无法保持完好的队形。事实证明,这样需要不停避让他人的热闹街头,靠扯衣角拉人是非常不牢靠的。
沈飞看到这样的情况,亦步亦趋地跟在青君背后。他对什么热闹都不好奇,出来也只是想让逢生尽情的享受这难得的节日氛围。
幸而芸娘走得不快,偶尔走散了,很快又能再回合。青君索性也不追赶爹娘的脚步,安安静静捡路边担子里的头绳、发带、盘扣什么的查看。这小小的担子上面居然还有蚌壳磨成的纽扣,黄铜压制的暗扣。
小贩看到眼前的小姑娘盯着蚌壳纽扣和黄铜暗扣打量,赶紧给小姑娘解释这新工具的用途和好处。他拉着棉衣的衣角给青君解释,他外衣里面用纽扣固定了一件棉衣背心呢,这样方便拆洗还能省棉花和布料云云。
青君听得目瞪口呆。真的瑞思拜,好嘛。当时她定制的时候都没有跟那些店家说过用途,她也没有想过有这些用法,你们这么聪明真的,让我这个搬运工都佩服。青君默默放下手中的东西,让后面跃跃越试的姑娘们占据有利的购物前排。
她往前走了一会儿,看到爹娘在一家酒楼前面猜灯谜。之间那灯笼下吊着一张纸签,上面用楷书写着几个大字,“千金散尽还复来”。
沈复摸不着头脑,正在向芸娘咨询谜底。芸娘莞尔一笑,附在沈复递过来的耳朵边上小声说了两个字。沈复眼前发亮,摇着头笑了两下,又拉着芸娘往前走。街上人多,他们的袖子宽大,两个人在袖子底下悄悄牵着手,还自以为没有人发现。
青君再看看旁边,像这样搀着、扶着、拉着的夫妻竟然也有不少。这就很有意思。
平时收到礼法约束,女子不得随意外出,但是元宵、中秋这样的日子,无论高门还是小户,女子都可以携伴出游。
世俗上认为夫妻应该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发乎情止乎礼,可是这样挤挤挨挨的走在路上,恩爱的夫妻偷偷携手,竟然也没有人觉得不好。
婚姻上大家说要三书六聘、媒妁之言云云,但是大家都爱看些隔墙相遇、风筝传情、梦中相会的节目,并为之开心为之垂泪。
这些都是为什么呢?
猛然听到从官衙方向传来呼喝生,青君知道,那里有热闹。可是沈复夫妻不是喜欢凑热闹的性子,听到了热闹居然赶紧换了个相反的方向继续行走。想看热闹的青君想吐槽,讨厌热闹为啥还要出门。
听到后面传来一阵阵的铃铛声,青君赶紧往街边躲,芸娘也在沈复的帮助下往路边商铺里躲。不一会儿,道路就空旷了,然后,一群骑着自行车的中二少年从街中间穿过。
自行车队走远后,退避开的人又纷纷从各种地方挤回大街上。青君第一次感受到这别样的秩序感,顿时觉得好笑。
沈复笑着对芸娘说,他也该把自行车推出来,让芸娘在后面坐着,这样,芸娘的脚就不疼了。
芸娘打趣,“这街上人这样多,路上还有被挤掉的鞋子,你又怎样骑车?”
沈复说,“他们骑得,我怎么就骑不得。你都没有坐过呢!”
芸娘明媚地笑了,露出两颗兔牙,让沈复看得失了神。芸娘拉了拉沈复,两个人又手拉手往前走。沈复想,其实没有骑车出来也很好。
五光十色的灯笼终究也是灯笼。看够了,也就是凑个热闹而已。对于芸娘和沈复而言,出来解灯笼上的字谜,接别人的诗句,比看杂货、人群更有趣。两个人走了一路,该看的也看的差不多,有解出来的谜题,也有对不上的诗句,心中已是完满。
沈复看芸娘走得气喘吁吁,连忙就近找了间茶铺,搀着芸娘往里面休息。茶铺两边都有人就坐,他们寻了中间的空位坐下。青君踩着轻快地步伐跟在后面进了茶楼,逢生也被沈飞从肩膀上放下来,迈着小短腿飞快地往娘身边跑。
芸娘搂着逢生,用手帕给他扬起的小脸楷嘴巴,逢生刚才吃的糖葫芦存起来的糖渣这下全被手帕抹走。
青君看着弟弟直笑,“这下你的小嘴干净了,晚上也没有老鼠去投奔你了。”
如果是半年前听了这话,逢生肯定会不顾场合的嚎一嗓子。现在,他也不怕这些老鼠臭虫了,自然不介意姐姐的嘲笑,乘机将头埋进娘怀中撒娇。
芸娘假意呵斥了青君,又哄儿子不要害怕,“不会的,咱家的小逢生最干净了。”
逢生从芸娘怀里露出半张脸,对着青君吐了吐舌头。青君当然知道,弟弟这是怎么了。
要说还是蹲在窗户和门边的人有经验,才坐了一会儿,外面又走过一支队伍。舞狮子的,长长的纸龙随着杆子的挥动飞舞摇摆,那玩花船、踩高跷的,那长长的队伍从门口经过的时候,店里的掌柜跑出去点了一串鞭炮,舞龙的人递给他一个红带子。这样的热闹随着鞭炮声在耳边此起彼伏而慢慢的前进。
逢生这下也不缠人了,拉了青君就往门口跑,又因为害怕外面那些浓妆艳抹的人,将脚步停在门槛里面。青君仰着头看门口那踩高跷的女孩子,多看几眼才发现她脖子上居然有一截突出的喉结,哎哟喂。两个孩子目送着这只花哨的队伍带着热闹离开这里。
这时,芸娘也休息的差不多了,跟沈复商量早点回家,还可以坐在院子里面看烟花。沈复想了想,也觉得乘着热闹早点回家比较安心。
正探头探脑看远处热闹的青君被人拍了肩膀,回头一看,是她娘。
“走了。”丢下这句话,芸娘在沈复的搀扶下跨过门槛,婀娜多姿地往回走。青君赶紧带着剩下的人跟上。
走到主干道上,人又多了起来,路上的游人有讨论三轮车的,有讨论缝纫机和制鞋机的,还有人交头接耳地说织布机的事情,青君都不知道,这又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三轮车可能有鲁家人在推广,广为人知不奇怪,这缝纫机和制鞋机怎么会成为了舆论话题呢?
刘知州安排的汇报演出,青君因为爹娘的原因完美错过。这天晚上在苏州城里刮起的潮流,她也无从知晓。
元宵节的第二天,社会潮流的威力将青君卷进了旋涡。爹娘要给她裹脚,人还是从王家请来的。
从陈老太太嘴里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青君整个人都是懵的。这还没完没了不休不止的是吧!
陈老太太不知道青君对这个排斥,毕竟这是时代潮流,也是每个家境优渥的女孩子必经的苦难。她看到孙女吓得发白的小脸,连忙开导。
“祖母,我要是裹了脚,就不能踩织布机了,也不能踩缝纫机了。”青君第一时间,就想起了她这些日子以来付出的努力。
然而,陈老太太完全不明白,孙女作为一个大家闺秀,为啥要踩织布机和缝纫机。“这不是有下人做吗?”
青君想起他们院里唯一的那个下人,就发现奶奶不是一般的天真。“那万一我爹娘什么时候又犯了忌讳被赶出家门,我们靠什么生活?”
老陈氏懂了,这是上次被撵出去弄出魔障了,给孩子整害怕了。该惩罚的人反而没脸没皮,天天占着他儿子在院子里鬼混。“不会的,这么多年不也就这一次。你放宽心,有事祖母一定护着你。”
呵呵了,祖母那战斗力,自保都有问题。青君掰着手指头,给老陈氏分析了芸娘好强的个性,以及对能力和资源方面的轻视。她总不能直接说,咋们沈家有两个宅斗精英为了点家产田宅一直在试图搞事吧。
老陈氏对青君的每句分析都深表认同。是的,当时小儿子娶媳妇,催妆需要一串珠花,她使人来向芸娘拆借。当时芸娘说,“凡为妇人,已属纯阴,珠乃纯阴之精,用为首饰,阳气全克矣,何贵焉?”当时芸娘身边不少仆妇都听到这个高论,也不知道小儿媳嫁进来之后听说没有,族里多少夫人小姐听了去。反正她当时对镶嵌了珍珠的首饰膈应得不得了,过了好几年才开始穿戴珍珠,现在偶尔想起,都还觉得渗人。
青君提起的这件事当然是从爹写的书里看到的。现在看看老太太这嘟起的嘴唇,哪里能不知道老太太在想什么。偏偏爹爹把这件事情当做得意的事情,认为夫妻二人趣味相投,记做闺房乐事。
除此之外,如同老太爷在驱逐信里提及的,芸娘每次欺瞒于家人,为了达成目的,为了所为的万无一失,总是找借口找托辞哄人,最后将事情闹得不发不可收拾,还自以为贤惠高明。但是作为女儿,青君提都不能提及。
陈老太太这个人吧,想起一个人的好能想起一串好,想起一个人的不好也能想起一个排列组合,她想起芸娘虽然是她外甥女,但是性子不直率,人又清高寡言,确实喜欢不起来。按照她好强的性格,未必后面不会生出事端。而她儿子,那就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读书人,又哪里能养家,倒是可怜她孙女,小小年纪为了家中经济买缝纫机和下人合资挣零花,又顾及前景不愿缠脚。
青君看到老太太神色几经变幻,态度终于软下来,自然就继续跟进,“您也别伤心,您不是说外面的女孩子穿着高跟鞋,那裤脚放下比小脚还好看,走起路来也好看,我不缠脚以后也能穿呢!”
苏州城这一天天变化这么大,谁知道除了织布和缝纫还有什么要紧事需要一双健康的脚。要不是她年纪小的时候脚已经缠了,她也想松开脚快活几天。她现在脚踝上肿起的大包,老爷子见一回恶心一回,哪里有什么把玩小脚的温柔时刻。老太太越想越心惊,对的,这脚就不该裹。那什么知州夫人不就是大脚,那也有知州老爷围着她转悠不愿意放手,我孙女这么聪明,以后未必不能寻个好人家。
青君费了这般口舌,又说了对不起娘亲的话,终于将内宅地位最高的人搞定。她想,也幸亏奶奶是真心疼爱她,不然,哪里那么容易被说服。现在最难办的,估计就是贤惠又固执的娘亲了。她左想右想,觉得自己搞不定。能搞定她的,只能是孝道。但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万一老娘以后瞒着祖母给她脚裹了,她该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