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着皎泽吃过早膳的时伯月,刚把食盒收拾妥当,就看到靠在床头的女孩把头一歪,又一次睡了过去。
时伯月哭笑不得,只能轻柔托起皎泽身子,小心翼翼地抽出来自己那一领被她压在身下的雪色貂裘,把她平放回床上后又掖了掖被子,这才转身推门出去。
走到门外披上貂裘,拉住一个路过的小丫鬟,让他给自己拿两壶酒来。
虽然时伯月自己不喝酒,但并不代表醉江斋里就不备酒。
拎上小丫鬟在他特地嘱咐后拿来的两户新丰桃花,时伯月转身向王府北边直直走去。
王府里最北边,有一座名为“方寸”的山峦,高二百余丈,站在顶峰可以俯瞰整个辰州城。
方寸山南麓的半山腰,有一幢藏书阁,里面藏书几近三十万本,几乎囊括了天下所有可知可见之书。
有苍颜白发老者结庐阁旁。
时伯月沿着一尺见方青石板铺就的阶梯小道缓步往山上踱去。
转过一颗歪斜生长横出山岩的老松,眼前豁然开阔,远远望去,一座八角亭兀然而立,羚羊挂角的建在一块凸出山体的大石之上,前两日落下的冬雪压住几欲飞起的檐角。
亭子里两道身影正在对坐饮酒,一袭红衣,一袭灰袍。
红衣女子看到了时伯月,招招手笑着说:“快点过来,就等你了。”
时伯月紧赶两步走上前去,把酒放下后,对着身着灰袍的中年人微微的躬了躬身子,道了句“师父”。
虽说是中年人,却须发皆白,佝偻着后背,形销骨立。或是畏惧风寒,两层夹袄罩在身上,却依旧显得空空荡荡。
中年人瞥了眼一旁的陶罐,也不多言,放下手中书卷便取来一罐,自顾自拍开泥封。
时伯月则在南师身边坐下,拍开陶另一罐递给她后道:“昨日陈二哥跟我说,今年的六评出来了。”
中年人拿起酒来,一口闷去大半,放下后随意用袖口抹了抹嘴道:
“今年的六评,着实没什么意思,不说也罢。”
时伯月也没说什么,转头看向亭外。
亭外落雪的老松边,探出了半个小脑袋。
小姑娘自以为藏的很好,却没想到两根扎了红绸的羊角辫把她卖了个结结实实。
鬼鬼祟祟看了这边一眼,却撞见时伯月三人目光看向这边,又急忙缩了回去,过了一会,又悄悄地探出头来。
时伯月看见在那边猫来猫去的沈南鸾,却没有说破,只是贴着姨娘耳边,轻声笑语几句。
南师瞟过去,笑了笑,也是没有叫她过来,取来一盏半凉清茶随手泼去,再以面前桃花注满,慢悠悠呷了一口。
过不多时,小姑娘自觉无趣,才好整以暇的咳嗽两声,从老松后面跑了过来,绕过时伯月伸开的双手,一头扎进了南师怀里。
时伯月看着在母亲怀里蹭来蹭去的小姑娘,竟然还想要伸手去够面前的陶罐,便一把把她抱了过来,使劲按在头上揉了揉道:“不行,和我一起喝茶。”
小姑娘急忙摇头道:“不要,我才不喝这苦汁子。”说罢就要重新往南师那边钻回去。
“别跑,这茶不苦。这是姨娘特别拿过来的蒙顶石花,是从西蜀雅州千里迢迢运往京城的贡茶,平常连我都不舍得喝,今天也算是借老师的光。”
说罢分出一盏,吹了吹后递给沈南鸾。
小姑娘看实在是躲不过了,皱着小眉头接过来,低头耸着小鼻子使劲闻了闻,这才慢慢放到嘴边啜了一口,停了一下,眉头立马就展开了,紧接着就捧着手里的茶盏“咕咚咕咚”的几口喝完,放下茶盏后两眼放光的扭头对时伯月说道:
“咦,好喝诶!”
时伯月笑着捏了捏她的脸,又探身给分给她一杯,递过去后笑着说道:“当然好喝,哥怎么会骗你。”
中年人见沈南鸾来后,气色已经好了不少,此时看到一大一小两人闹来闹去的,更是放声大笑道:“既然小兕来了,那我就讲讲今年的六评吧。”
“好呀,楚爷爷讲故事我最喜欢听了。”
时伯月不禁翻了个白眼。
好家伙,到底谁是你徒弟啊。
“六评是每年岁末江湖草莽间都会流转的一份评单,分别是武评、影评、文评、将相评、胭脂评、宗族评。”
“这种有草莽好事之人鼓捣出来的评比,就像那戏文里一样,给每个入评的人起一个诨名。”
“这六评看似粗俗,实则在背后必定有着指使之人,所列顺序皆是有理有据,非但能服众,更是替上榜之人安上历朝历代诗词大家所用词牌。评列次序中肯妥当,所给词牌也贴切风雅,如此一来,江湖文坛两相欢,久而久之草莽庙堂都默许了这一行径,相传皇宫里那位更是派人亲自统计编制。”
“随着六评风头渐盛,久而久之,榜上各人的词牌也逐渐掩盖一些武人本名,成为更加响亮的名号。”
中年人拿起陶罐喝一口后继续说道:
“说完六评,现在来分开说说。”
“先说将相评。”
“将相评又分将评和相评两评,将评比武官,相评比文臣。”
“相评基本上是被上阳北邙位高权重的文臣对半分走,那些待价而沽的江湖野狐无一上榜,属实没什么看头。”
“将评更是不堪,大将军鹤冲天的状元,王爷破阵子的榜眼,上阳太尉吴琚满庭芳的探花,十多年的老样子还是至今未变。”
“吴琚,就是写出那句‘临水整乌纱’的吧,写的不错,这阙《浪淘沙令》勉强能进到文评里了。”时伯月接过话茬。
中年人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后道:“相比于往年将相评前十基本上上阳和北邙六四分,今年北邙那边倒是新进来一个叫长孙佐辅的,硬生生的把上阳一人挤出前十,一跃到了第八的位置。”
“这个长孙佐辅的名字以前从未浮现在世人眼前,只是今年在北邙庙堂里跃升极快,关于他的案牍,无论是黑冰台和拂柳院都少之又少,只知道他是北邙皇室外戚中人,北邙两个大当户之一。”
“当然,新进六评的都有一个词牌,长孙佐辅摘的词牌是唐多令。”
“词牌给的不错,就是不知道领兵能不能打得过我们北辰。”南师又满上一盏,随意接了一句。
中年人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再看宗族评,这宗族评不同其他,乃是五年一评,恰逢今年揭榜。前面那几大家族还是依旧,有升有降,越州周氏借着浙党地位,顶替了武威张氏迈入前五,拨得第四,张氏掉下去一名,接替了博陵崔氏成为第五。”
“原本的五姓七宗,有三个都是被新晋的关中四姓薛韦裴柳顶了下去,就剩下博陵崔氏和太原王氏借着外戚的身份勉勉强强撑着牌面,就算如此,两家也是一跌再跌,下次或是岌岌可危了。”
“至于当朝宰辅,算上工部尚书陶郃和刑部尚书钱开,寒门世子也就占了四成,所以目前看来依旧是地方上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占着宗族评里的那几把交椅。”
“倒是今年的影评,颇有点意思。”
“楚爷爷,什么是影评啊?”忙着低头喝茶的沈南鸾抬起头来好奇的问道。
“影评,和那些将相评宗族评文评武评相差不大,只不过上评的人都是些草莽里的杀手刺客,所以也可以说是一张杀手榜。”
“嗯,大部分都是潇洒风流的剑客,或是行动隐秘的刀客,你想,明月高悬,一袭白衣遁入厅堂,一击得手后拂袖而去……”
正在自顾自循循善诱小姑娘的世子殿下,被胡子上沾了不少酒水的老师瞪了一眼,讪讪打住话头。
中年人接着说道:“自从燕云年间有了影评,便一直是六评里最神秘的一评,由于其中所列之人所做多是肮脏之事,大多见不得光的,因此世人少有问津。”
“所以在此从前,均是不把影评罗列出来,只出其他五评,当然,影评里每年排位的更迭并没有因此中断,反而较其他五评更甚。”
“个中原因,不言而喻。”
“黑夜里自有嗜血虫豸,趋之若鹜”许久不开口的南师,这时慢慢的插了一句。
一针见血,恰到好处。
中年人微微颔首道:“所以当今年影评伴随着其他五评一起传出来的时候,整个草莽乃至朝廷都是尽皆哗然。”
“不过那背后指使之人也有分寸,并未把这些评上人物的名字列出来,不过仅凭那十个词牌,也足以引起草莽里的狂热浪潮。”
“余下不说,只看一甲三人。”
“探花醉桃源,评眼长相思,状元卜算子。”
“尤其是这个状元长相思,更是值得注意,这六评会给入评之人或多或少几句评语,这卜算子的评语则仅有短短六字。”
须发皆白的中年人顿了一下后缓缓道:“可战洞玄而退。”
南师面色如常不见波澜,时伯月则在心底倒抽一口凉气。
燕云中后礼乐彻底崩陷,侠者以武乱禁之风盛行天下。草莽气盛,朝廷得势,无数有才有力却无出人头地的武夫纷纷走入王公内府,或作鹰犬,或为走狗。在那个年代,有不世出的巨擘登顶武道巅峰,回身俯瞰草莽这片林子,言出法随,借广聿皇朝官阶所用,将武道境界人为划分为九个等级,一命到九命,一命最高,九命最低。
寻常武夫如若不得法门,根骨不好,天赋稍逊,又无名师高人指点,家财难以为继,拼尽一生全力恐怕也不过摸到三命门槛,再也无法向前挪出哪怕一步。
除去这九命定阶,一命往上又细分为三条路,分别是般若,洞玄,万象。
再往上,就是下至黔首上至帝王都梦寐以求而又虚无缥缈的长生之境。
既然虚无缥缈,那一命三境,便已经是人力能够到达的极限了。
所以,这“可战洞玄而退”的评语,可见这卜算子实力。
中年人瞥了一眼把下巴搁在沈南鸾头顶的时伯月后继续说道:“而给到长相思的评语,则更是只有短短五字‘不输卜算子’,这短短五个字,可就更是引起世人无限遐想了。”
说罢,又瞥了他一眼。
时伯月被这两眼瞧得浑身不自在,心虚说道:“老师你别看我啊,我又不是什么长相思。”
“再说,我也不觉得他能厉害到哪里去,什么不输这不输那的,我看也就是一个只会暗中偷袭的跳梁小丑罢了。”
南师哈哈大笑,手里的酒泼了身前一茶台。
中年人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再说文评。文评相较于其他五评,就繁杂琐碎的多,既有评比学者大儒的儒评,也有评比风流才子的士评,还有评比谋士幕府的策评;既有评比奇文雅赋的章评,也有评比诗词对论的辞评,更有评比那些金石古籍精舍花鸟鲜衣怒马美婢**美酒细膳等等一系列文人杂趣的杂评。”
“总而言之,一切与文字有关的人和物,都要评比一番。”
“虽然这一评普通的江湖草莽并不看重,甚至嗤之以鼻,但是对于许多书生士子乃至青年才俊,甚至于名门贵胄王侯世子来说,都是博得一桩好声名的妙计良方。因此这么些年来,尽管是为六评里最为琐碎,所费时间精力最多一评,却也是庙堂朝廷宗族间含金量最高的一评。”
“…………”
“胭脂评,一直有‘胭脂分正副’一说。正评只看色,入评的不是草莽中倾慕无数的仙子佳人,便是朝廷上豪门大族的名门闺秀,无一不是貌若天人的存在。至于副评中的女子,虽说‘色’之一字稍逊半分,却在‘艺’上更胜一筹。”
“…………”
“至于武评,所列均是草莽英雄,江湖武夫,大内高手,朝廷供奉,其中的前十甲更无一不是有开山辟江的天地伟力之人,或多或少都踏实在了三境之内。”
“…………”
讲完后的中年人,低头看向沈南鸾,却发现小姑娘已经在哥哥暖和的怀抱里打起了瞌睡。
撇了撇嘴,中年人晃晃陶罐,却发现已经喝尽。
“走吧,回头再来找我,记得带酒。”
被发了逐客令的时伯月也不恼,恭恭敬敬的起身,向还坐在那里的两人微微躬身后,抱起还睡着的沈南鸾缓缓向山下走去。
看他走远,一袭红裘裹身的南师才缓缓开口:“长相思,就是他吧?”
语焉不详而又不似疑问。
中年人看着下方远处落雪满屋檐的王府,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回答的南师,小女孩般莞尔一笑道,站起身来毫无形象的拍打着衣裙道:“成双,孤永远相信您,就像原来你相信外子那样。”
形销骨立的中年人兀然朗声长笑,却几类悲泣。
笑着笑着,几滴泪落在纸上,洇出一片墨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