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府正房,清萱堂。
正房高阔,雕梁画栋之余色彩斑斓、富丽堂皇,处处是锦绣,样样是古董,哪怕是个小凳子也围着上造的绫罗,绣着花鸟鱼虫。如今的清萱堂主人不喜奴仆簇拥,因此厢房后连着的三间偏房都打通了,留作次等丫鬟妈妈们待召之处。人一多,话也就多了,顾忌着主子随时召唤不敢随意说笑,窃窃私语之声仍不绝于耳,也有那有心计的自己不开口,静静听别人摆龙门阵的。
有几岁年纪的妈妈们聚在一起不过是一边做着针线,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家中或邻里事,他们经过些事,已知道主子家的事万万不可说嘴。那做粗话的小丫头却没那么多顾忌,天真烂漫的和小伙伴咬着耳朵。
中间有个叫春明的小丫头,最是刁钻古怪,偷偷拉着一起挑上来伺候的春梅道:“昨儿回家遇到我姐姐,八小姐也马上要嫁人了,还要去极远的去处。你二姐不是在伺候八小姐呢,让你娘去求一求太太放出去,横竖你姐年纪也大了。”
春梅揉着衣角,不大相信的样子:“前一阵你说八小姐的夫婿没了,怎么这么快又要嫁人?我不信。我二姐伺候八小姐这么久了,就这么出来,怕她自己也不愿意。”
春梅是宰相府的家生子,他家自祖上就是老爷家的佃户,因他爷爷机灵,七岁起就做了老爷的书童,彼时老爷家还未腾达,不过是乡间一个富户,后来跟着老爷读书赶考、做官,早年很是吃了一些苦,却给子孙积下了功德。老爷早就发还了春梅爷爷的卖身文书,如今也俨然老太爷富家翁了,他和其他在老爷发达或卖、或投奔来的奴才不同,老爷太太这般看重,仍让自己儿孙进府当差,自己也日日给老爷问安。
春梅在自家是叫四丫的,他家还是跟着老爷姓王,一溜儿七八个孩子,除了下面几个还未到当差的年纪,都在府里伺候着。大丫伺候了太太几年已经嫁人,二丫就是八小姐身边的大丫鬟红玉,进府后主子给改的名。一向小姐的贴身丫鬟大多是陪嫁,就算年纪到了要放出去,也是主子给配的小厮,额外再给份嫁妆。不然,就有人议论怕是伺候的不尽心让赶出来的。
“要不是咱俩一起进来的,我才不乐意管你这闲事呢。”春明恨春梅不信自己的话,赌气跑一边跑去了。过一会儿又凑过去:“你呀,就是个傻瓜,好歹也告诉你娘一声呀。要不到时候你娘老子到死都见不到她一面,可不恨死你呢。”
春梅跺跺脚:“你开口闭口死啊死的。”却疾步溜出了屋子。春明的话算是说到她心坎上去了。
春梅一出门,就有旁的人打趣春明:“明姑娘真是厉害,是个百晓生呢。”
春明得意的掸掸衣裳,又故意摇了摇头,好让人看到她耳朵上戴着的金耳环:“我是看她可怜照应她呢,可怜见的,平日夫人都不爱搭理她。”
这话一说,连老妈妈们都笑了起来:“可不是么,咱明姑娘是第一个得脸的。”这一屋子的都是二等使唤下人,像春明、春梅这样的是去年才挑上来使唤的,每日做些洒扫跑腿的活计,日常不要说夫人,伺候夫人大丫鬟的资格都不能够有。
春明不知道别人在笑话她,更得意了:“你们别看春梅的娘是管事娘子,可我姐是伺候郭姨娘的,别说管事娘子,就是夫人见了郭姨娘都得客客气气的。”
话太不知轻重,别人面上的鄙夷之色就都有点藏不住。郭姨娘原是太太的丫头,自老爷住到外书房后,太太忧心小厮伺候得不尽心,几位姨娘又不便久住书房,就指了自己的丫头过去。来年那丫头生了十小姐,太太一高兴,抬了姨娘不说,一发连她的卖身契都给了她,家里的下人逢迎,赶着叫郭姨娘,显得她与众不同。毕竟是个姨娘,姨娘只是半个主子,姨娘的丫头,就有人嘀咕道:“都是奴才,谁比谁高贵些?”
春明没听见这话,只顾着给人看她身上的首饰:“这耳环不值什么,我姐给的,贵在是姨娘赏的。你莫看分量轻,手工可好哪,不是寻常金匠能打的。”又挽起袖子给人看她的镯子:“这上面的可是珍珠,你们都见过吧。我姐说成色不怎么好,给我带着玩呢。”说到高兴处,把里面的小袄都拉了出来:“你们别看这袄薄,也是我姐给的,里面缀的可是丝绵,听说是上贡的呢。”
看春明越发不像话,就有个年岁大点的丫鬟过来给她把衣服理好了:“得啦,你昨儿感情不是回家,是搬家呢。把你姐都扒光了才回来的吧。”
春明紫涨了脸皮,却不敢回嘴。她是最低等的小丫鬟,做姐姐们的是打得也骂得的,要再过了,先赶出去再回太太也不是没有。
远远传来守堂口的婆子给大少奶奶请安的声音,趁机春明就跑了出去,赶着去给太太通传,也不管身后传来的笑声了。
偏这次大少奶奶的脚步特别快,等春明跑到正屋,大少奶奶已经在给夫人请安了。春明是不许进屋子的,也不敢乱跑,就在屋檐下站着;站了半天,夫人屋里开始传饭,她才趁乱跑回偏房。
太太留大少奶奶吃饭,实在是意外。能留大少奶奶吃饭,实在是因为太太去了一块心病,这都是大少奶奶的功劳,因此看着尖牙利嘴的媳妇也顺眼了许多。太太比大少奶奶只大了三岁,也只早进门了几个月,大少奶奶一进门就大杀四方,太太当时还脚跟未稳,处处受制,从此就结下了梁子。但这次大少奶奶汇报的这个消息太好了,以至于太太觉得不请她一请实在内心有愧,太太实在是好太太。
婆媳俩亲亲热热的到了桌前,做媳妇的抵死不坐,婆婆也就安然享受媳妇端碗递菜,好好过了一把瘾。太太当然不少丫鬟伺候,可媳妇伺候到底是不同的,何况媳妇是真的恭恭敬敬,那就更让人舒坦了。
待大少奶奶一走,太太就对张妈妈说:“素日是我错怪了她,阿珠这孩子不会说话,人是极好的。”阿珠是大少奶奶的闺名,往日太太是提都不肯提的。
张妈妈是太太的陪嫁丫鬟,嫁了外府铺子的总管后掌着太太的嫁妆铺子,显见的是太太最信重的,这时候就笑:“我的太太。不是我做奴才的犯上,您哪,心肠又软,脾气又大,就不是个当家太太的范儿。为了大少奶奶几句话就给人看了这多年的脸色,现在就是真拿她当女儿待,人家也未必领你这个情了。”
一番话说得太太哑口无言。九小姐在一旁抄着佛经,这时候就搁了笔说:“按张妈妈的话,我娘错了不成?”
张妈妈本坐在小凳子上吃着果子,听九小姐这话赶忙站起来:“老奴不敢。”
九小姐哼了一声:“我娘不配做当家太太,莫非该你才是?”
这话就重了,张妈妈脸色惨白,站都站不住了,太太就骂:“福儿瞎说什么,照月打小抱着你这样大,我打你这没良心的胚子呢。”
九小姐转身就走,也不顾笔墨撒了一地:“她一个奴才,不该伺候主子么。”
太太骂了几句,到底也不舍得真拖过来打几下,回身对张妈妈说:“这孩子天生的狗脾气,也不知道随的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