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十妹出来,就见一个小丫鬟跑过来和翡翠低声说话,翡翠笑着回我:“小姐,兰姑娘找您呢。”阿兰就是端王府的郡主,京城里无人不晓的美娇娘,更兼着端王府和我家正相反,端王十几个儿子,只有阿兰一个女儿,一家人对她如珠似宝,爱如掌珠。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知道她不是小性子的人,便让翡翠去回了她:“今儿个家里乱,不虚留她了。上次她喜欢的笔墨碰巧我又得了,就装在书架上的锦盒里,连着前日得的几样小玩意儿一块儿送去。”
翡翠带着小丫鬟去了,我也带着十妹回房。刚进屋子就看到四姐早带着她黑压压一屋子的丫鬟老妈子坐着呢。见我回来,也不起身劈脸就道:“你这没良心的小蹄子,以为你今儿不回来了呢。”转脸见十妹跟着我,又道:“看你调教的好丫鬟,让她把你贴己的好吃的好喝的拿点出来孝敬孝敬我,偏铁公鸡似的,光笑不说话,敢情花痴了怎么着?”
红玉风似的从屋子里跑出来,扭着身子诉苦:“小姐评评理,东洋的冬瓜糖、洛阳来的零嘴点心,这些怕还不是好的?四小姐如今做了夫人,自己眼界高了,反说我打发她呢。”
四姐一把拉着我,点着红玉道:“听听,听听这话!还是我冤枉她了呢,我巴巴来就为了吃这些个背时货。”
十妹拿帕子掩着嘴笑:“四姐说的是。红玉和何妈妈一样,心里只有个八姐姐。”
四姐拉过十妹坐下,只当没看见我似的:“理她俩儿呢。偏在她这儿吃,在她这儿睡,瞧瞧这对小气鬼儿的嘴脸,看她们还真能赶我出去不能?”
十妹边笑边低着头,只支吾着:“好姐姐,放了我吧,只管和八姐算帐去,管我什么事?”
四姐笑说:“这也奇了,你这小妮子自己巴巴的跟着来,不是打算帮我来的?倒是打着别的什么鬼主意?”
十妹只笑也不说话。
我看着天色,怕是爹爹出门快要回来了,使了个眼色给漪莲,她忙上前推着四姐:“好姑娘,快跟我我去翻那私房的好果子吃,如何?”
四姐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促狭鬼,要没好东西孝敬我,看我怎么收拾你们这起子鬼鬼祟祟的小浪蹄子。”
我一面拉着十妹往厢房里走,一面回嘴:“就知道回家翻东西,看爹爹回来不说你呢。”
四姐还要回身说话,被漪莲又说又笑两下拉住,往里去了。
我差小丫头拿了人参给十妹,想说什么,又不好说的,只拉了拉她的手,小手冰凉冰凉的,只能在心底里叹口气,默默送她出去,远远看着她的轿子去了,就听四姐在背后一声冷哼:“捣鬼吧你,猪油蒙了心!”
“也不过是两个苦命人儿,你也是,成天非乌眼鸡似的瞪着谁呢。”知道准要被四姐埋怨,嘴上却不能不辩解。
四姐一只嫩葱似的手指指着我,一胳膊的金玉镯子当当作响,那描着灿金粉的凤眼朝我一瞪,真真是当家奶奶的气派:“显摆你东西多呢,也不晓得是得瑟你菩萨心肠?呸,不过是愚弱的呆子,装副大仁大义的腔子白叫人看戏!”
我只微笑点头:“果然。这大节下的,可不是在家置气才来的?”
四姐恨恨朝地下呸了一声,也不理我,直冲冲朝里走,慌得她后面跟的小丫鬟跑上前打帘子不及。
走到一半,却又停下脚步,转身问我:“你那果然,果的什么然?说来我听听,说得不好,这就打上来了。”
我慢慢上前,嬉笑着拉四姐的手:“四姐果然好威风。”
四姐戳了我一指头,咬着牙道:“要不都是太太面前长大的,看我还理你一理不?”
我正要说话,远处溜溜跑来一个眼生的小丫头,四姐竖着眼上前就骂:“慌慌张张的,骨子缝里痒不成?”
那小丫头忙跪下,却是四姐婆家带来的人:“正要告诉奶奶,家里来人找奶奶呢。”
“找就找呗,”我不由也笑,那小丫鬟倒好像屁股后面烧了火似的:“跑什么呢。”
小丫头要说不说的,低着头似乎忍着笑:“老爷使唤了秦家的来。”
四姐上前就打了小丫头一巴掌,拦都拦不住:“不早说!还不叫进来,留着丢谁的脸呢?”
小丫头赶紧往外跑,我不由埋怨:“大过年的,这么摔摔打打的,让人听见还不知道咱们干吗呢,少不了又是一场是非。”
四姐哼了一声,紧了紧衣襟:“我才不看人的脸色,没一个让人省心的。”停了一停又扬声道:“什么东西敢来要你姑奶奶的强。”
翡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赶出来打了帘子笑:“两位小姐大冬天也乘凉么?要不奴婢再给收拾个西瓜去?”
四姐这才款款的往里走,边走边说:“你要真有那稀罕东西孝敬我也成啊。看看这伙子人看得我心烦,没事的都打发回去,干瞪着等我放赏怎么的?”
四姐带来的大丫鬟含香忙出来迎着,赔笑道:“小姐去里屋看看,铺陈得还过得去?”
四姐在里屋坐了,四下打量了几番,皱眉道:“阿琅,你素日用的脂粉拿我看看?”
早有小丫鬟端着盆在一旁伺候,以为四姐要洗脸,捧着盆上前跪下。四姐却道:“等会子吧。”
红玉忙赶去捧出几盒脂粉给四姐,她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才问:“这是你的份例,还是自个儿淘换的?”
我笑道:“是五姐姐赏的,夫人是每月都派人送份例。”
四姐冷哼了一句:“罢,宫里的也不过如此。我带着一些,留给你使吧。”
正说着,丫鬟进来说秦家的来了,四姐脸色一变,却难得没说什么。
我留神看是什么人让四姐这么忌讳,进来的是个打扮干净利落的妇人,三十许人,头上一般也插着几把金银簪子,身上是崭新的绸棉裙子,外面罩着灰鼠马甲,脸上涂得一层胭脂,也是白净红润的讨喜长相,未语先笑:“好夫人,可见着您了。这大家子就是大气派,又要通传又要回禀,我足足等了快一个时辰才见着您。”
四姐只哼了哼:“老爷怎么打发了你这个要紧的人过来?家里有什么事?”
秦家的也不等吩咐,上前几步抬着眼只盯着我看,嘴里说道:“好夫人,可有什么要紧事?还不是老爷想您想得发慌?让我给您传话,明儿他来拜见岳父大人、岳母大人,不如就请夫人到时一起回了吧。”
底下站着的丫鬟都忍着笑,难得四姐的脸皮也微微发红,喝了一声:“知道了,下去吧。”
秦家的却不走,笑嘻嘻又凑过去拉着四姐,手上的金镯子直晃:“好夫人,家里的小少爷还哭着要您哪。”
我怕四姐火爆性子炸起来,正要上前开解,却见她带来的丫鬟都站着没动,也就静静瞧着,四姐不动声色只淡淡的:“晓得了,你差事不错。回去禀告老太太一声,就说我说的,好好赏你。”
那秦家的喜得眉花眼笑,身上戴的首饰都叮当作响,谢了又谢,三不着两的话说了一箩筐才好歹走了,才走了几步,又退回来好像还要说什么,早有四姐的丫鬟上前拦着:“你当是咱们自己家呢,由着你乱走乱说,这可是宰相府,夫人嫡亲妹子的卧房,容你进去站一会儿还是看了夫人天大的面子,可别不识好歹。”一边说就一边硬拉她出去了。
远远那媳妇子的声音就传过来:“就走,就走。好姑娘,我是看夫人那漂亮妹子仙女似的,竟是平生没见过的,原先我就说咱们夫人长得美,比那些什么个红姑娘绿姨娘的都俏,如今一看这夫人妹子,比咱夫人都好看呢。好看得我都忘了请安,不是怕失了俺们家的礼数?我得回去再请个安!还有一层,我想问问那么漂亮的小姐可有了婆家,不然可以让我家老夫人留心则个,要真配成了,不也是好事一桩?”
四姐啪地一声扔了手里的暖炉,丫鬟忙上前给她换了一个。四姐叹口气:“让你笑话。这是我家老夫人心爱的,责罚几句就气得老太太吃不下饭,好歹让着她几分算尽孝了。”
我推了推四姐:“自家姐妹,有什么笑话不笑话的。不过是无知无识的人儿,当是女说书的给老太太解闷就是了。既是明天定要回家,和我好好说几句闲话罢,咱们一年能见几回呢。再说不过一个下人,你何必这么放在心上,咱家的笑话多着呢,你不知道罢了。”
四姐笑了笑,眉毛一挑:“既有新鲜事,就说来听听看。”
我学着她也叹了口气:“不外是家丑,有什么好说的,不说也罢。”
四姐便凑过来,笑眯眯的样子看得我发慌:“死丫头,看了我的笑话又作乱是不是?姐姐我虽说骂你,可也时时想着你疼着你,还不老实交待呢,姐姐自有好话等着你呢。”说着就就势拉我的袖口,我忙求饶:“好姐姐,我哪敢笑你?有好事自然是说的,坏事说了也添你心烦不是。”
红玉一手挽着食盒,一手托着盘子往里走,嘴上直嚷:“小姐评评理,这帮讨债的。不过四小姐说了句让没差事的下去,就连小姐屋子里伺候的小丫鬟都跑了个精光。这里屋去处,我又不好让那老妈子进来,活儿都让我一个人干了才好。”
含香忙上前帮忙,我奇怪:“翡翠跑哪儿去了?漪莲和书秀呢?”
红玉边把盘子从食盒里拿出来,一面抱怨:“小姐还说呢,夫人说兰姑娘过来做客没人伺候,早早就叫人把书秀叫走了,说是书秀知道郡主的喜好。翡翠还罢了,她老娘病着,这大节下的,大伙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兄弟们又在当差,晚上跑回去看看老娘也是个伦常。这漪莲说也不说一声就不见了,她又不是我们家生的,这好不好的出点什么事,被夫人责罚是她的事,让我们怎么见人呢。”
四姐从鼻子里出气,我直笑:“这又是做什么呢?”
四姐哼哼地:“鬼知道做什么呢。不是我们家家生的,可是人家贴心养着的,要责罚,自然责罚你们,人家领赏来不及呢。”
可恨红玉这不怕事的,还直点头:“四小姐可说对了,好好一家人,分这么折腾着别扭。我虽是个下人,可也看不上这么处事的主子。”
正要说红玉呢,外面就来了个小丫鬟站在门外道:“莲花姑娘来给四小姐请安。”
这会子轮到四姐稀奇了:“什么莲花姑娘?谁家的孩子这么不懂规矩,还不打出去,我还带着田螺来的呢。”
我忙拉着四姐,摇手不让她说话,压低了声音直笑:“你不是要听笑话么,可不就送上门了。”让红玉请人家进来。
一会儿莲花姑娘便带着两个小丫鬟施施然进来了。
四姐一脸兴味,上下打量着:“倒是个标致的,看着有几分眼熟可是?”
那莲花也不害羞,先给我请了安,又转向四姐:“这位奶奶又标致又俏皮,和我们八小姐坐一块儿像得一个人似的,可是四小姐不是?真真是大家子夫人的样子,我平生从不肯多夸人一句,见了这位奶奶才肯赞你美哪。”
四姐瞪大了一双丹凤眼,往日脆得刀似的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愣愣看着那莲花,不知道她是什么来路,一肚子威风,居然也强忍着没发。
难得看到四姐尴尬,我忙拉过莲花:“这是大哥哥带回来的姑娘,夫人和嫂子也是极喜欢的,前几日还说等过完年让嫂子请客呢。”
四姐终于笑了笑,扯了扯嘴角,拉了拉袖子,自己嘀咕道:“原来是大哥,还好。”又问莲花:“你是关外人?这京话倒说得好,今年几岁了?可住得惯京城?”
那莲花自来熟,上前拉着四姐笑得花枝招展,拿帕子往四姐身上一卷,一股子香风冲得我鼻子发痒,身子又一转,扬着手作势一竖大拇指,一手又插着腰:“我的亲亲好小姐,真正是好见识,好品貌!我原是正儿八经的京城人,不是关外的蛮子。大少爷在京里相中的我,和我爹提的亲,明媒正道娶得我,说好做二房的。六小姐也好作证的,当初我当着夫人的面就这么回的。可恨那大少奶奶看不上我,非要拿我当使唤丫头,气得大少爷和她狠狠吵了几架,才带着我去了关外。小姐如今您回来了,我从来都听说您最是杀伐果断的,可得为我做主哪。”
一大篇话说得风生水起,瀑布似的直冲人耳门子,想不听都不成,更不要说拦着她了。红玉是早看惯了的,单留下四姐的几个丫鬟走也不是,站也不是。
四姐直愣着看着自己的丫鬟,半响方咬牙喝道:“一群没眼色的东西,都杵在这里做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几个丫鬟赶紧走了,那莲花便索性双脚往地下一顿,绾了绾头发,提了提手上的玉镯子,拿帕子捂着眼,哭喊起来:“我那亲亲的小姐吆,您可得为你亲哥哥出头嗷!那大少奶奶仗着娘家的势力,日日整治我们小夫妻俩儿不得见面啊!可生生屈死我这红颜薄命啊!我的爹爹嗷,这高门大户逼死人啊。恩爱夫妻不到头啊!”
到这会儿四姐方真回过神,唰的一声狠狠给了莲花一个耳光:“滚!你家姑奶奶莫说没死,就是死了也轮不到你来嚎丧!”
那莲花原也是芙蓉面杨柳身的,方才这么一闹,早把身上新做的水红百花绣缎裙滚得稀皱,又被四姐狠狠一巴掌,原是粉白黛绿的花容顿时也萎顿了,更不要说被四姐锋利的护甲刮破了俏脸,鲜血淋漓的,看上去煞是怕人。
莲花带来的小丫鬟一见四姐发火,早慌了手脚,这两个丫鬟又不是我们家的,还是大哥在外面买给莲花用的,哪里见过这阵仗?自己哭还来不及,顿时三人乱成一团,莲花也是个没用的,方才还张牙舞爪的,现在哭都不敢出声,一口一口打着噎,自个儿缩着身板,还发着抖,看去十分可怜。
四姐发着狠,又高声喊着人:“都跑哪里灌黄汤了?放进来这样的狗东西,都给我拖出去打!”
慌慌张张进来几个丫鬟婆子,却也不好真动手拖她,拉又拉不起来,四姐好不气恼,一叠声直骂:“都没规矩了不是?索性回了夫人赶出去才干净!”
那几个婆子看着我,想说又不敢说的,我只好帮着:“还不好生扶着莲花姑娘回去。”
几个婆子便上前拉扯起她们三个,一阵风似的推了人出去。
四姐带来的丫鬟也跟着进来了,杏儿和桃儿知道四姐的脾气,便笑着:“八小姐看我们太太,这都当娘的人了,还这么火气大。”
四姐哼了哼:“倒要你给我赔不是呢。”顺手又摔了个茶碗。
小丫鬟忙过来收拾,桃儿就道:“不必收拾。我们太太一会儿还有的摔呢,必得把咱们八小姐的体已都摔了,回去才不想着念着。”
说完大伙儿都笑了,四姐也有些掌不住,只说:“看把你宠成什么模样了,哪天嫁了你才好。”
杏儿一听马上拍手笑了:“奶奶这话可说到她心坎上去了,她可不就等着嘛。”
桃儿气得拉着她要打:“小坏蹄子,明明自己想汉子呢,干吗又拉上我?”
我看着她们斗嘴,四姐又板着脸让她们一边伺候着,漪莲倒回来了,一来便请四姐和我去花厅,说是夫人有请。四姐又是连着冷笑:“你也太好性儿了,瞧瞧你的丫鬟,她倒成了主子使唤起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