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节,虽已入夜,家里仍是张灯结彩,亮如白昼。爹爹是当朝宰相却一向节俭,若非这大节下,平日里是不许多点蜡烛灯笼的。为着今夜全家团聚,夫人又想着出嫁的姐姐们、亲眷故友带着的下人又多,特地让人开了几个平日里锁起来的院子以便待客。家里一时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出嫁的姐姐们除了五姐都回来省亲,众姐妹们坐一块儿说得无非家长里短,三姐就说起如今京城里的传言,张家的大小姐出了点子不干净的事,居然还是她自家姐姐喊嚷出来的。四姐听了就撇嘴做个怪脸,自掂了个枣儿又拿帕子细细擦着:“好节好日的,干吗说这些个?要我说,庶出的也好,嫡出的也罢,都是一个爹的孩子,有什么好坏不是还不是丢自家人的脸。”
何妈妈自四姐回来就一直在边上候着,这时就跑上前挤开四姐的丫鬟,抢上前替她擦着枣儿道:“四小姐真是贤德。这一番话说得句句都在理上,连我这糊涂人听了心里也觉得敞亮。”又殷勤递上枣子:“小姐吃吧,老奴伺候着呢。”
四姐低头轻轻一笑,并不接那枣儿,却把手里那条缂丝牡丹大红绢帕子扔给小丫鬟:“换一条干净的。平日里也常教导你来着,还不带点眼色儿。”
那替四姐拿包裹的小丫鬟赶紧垂着手跪下,毕恭毕敬答:“奴婢知错。”利落打开身上带的包裹,拿了条帕子出来送四姐换上,又把那条缂丝牡丹大红绢帕子包好,方才退到一边站着。
二姐看了一眼三姨娘:“四妹真会管家。这下人个顶个伶俐,又本分、知进退,真真是难得。会不会管家,要我说这上面最看得出来了,像我,真是怕了家里这群管家奶奶,要不是一天到晚打着吓唬着,指不定谁当家呢。”
大姐笑着打了二姐一下:“就你这泼货,还能有怕人的时候?真真叫笑话。昨儿我们还说起,自打二妹妹过了门,赵将军就成了个老实孩子,要不是我亲眼看着二妹妹这肚子大了又小,小了又大,还以为我那风流妹夫打仗给打坏了地方呢。”
二姐嫁的是从一品大将军赵麒麟。大将军白身起于行伍,短短十多年即以军功被圣上拜为大将军。赵将军出身虽寒微,但战无不胜,号称百胜将军,是当今圣上面前的第一红人。爹爹看重赵将军,当日听说赵将军丧了夫人,特地请了圣上赐婚,将二姐许配给赵将军。
原本二姐也是不情愿的。莫说赵将军已有过夫人,家里姬妾多不胜数,外边的人嘴恶,说那赵将军连家里的妈妈丫鬟都不放过,勾栏更是常去的,是个风流不过的人。可一个女儿家如何拗得过爹爹,哭哭啼啼闹几回,被几个姨娘妈妈撮哄着,也就懵懂嫁过去了。
大姐这话一出口,姐妹们都红了脸不敢抬头,你推我搡的,二姐更是连脖子都红了,上前拉着大姐:“你这是什么话?亏你一个大家闺秀也说得出口。让爹爹知道你这么着教坏妹妹们,非给你顿板子不可。”
大姐笑弯了腰,身上的璎珞叮当作响,推着二姐道:“爹爹才不怪我。任你什么大家闺秀,就是公主郡主,还不是要嫁人生孩子?就是咱家进宫做凤凰的那位,也还不是盼着有个一男半女?不过几句老实话,就这么急白赤脸的,成日见你腆着大肚子拜亲访友,倒又不在乎了。”
二姐真急了,一把紧拉着大姐衣服,嚷着要撕大姐的嘴,众姐妹忙上前忍笑劝说,忙乱间挤成一团,不免这个掉了珠钗,那个乱了云鬓,好半天大伙儿才分开,各自坐下收拾。三姨娘看众人吵闹,也不出声,只微微笑着。我偷眼看去,她轻声吩咐何妈妈句什么,本来臊得抬不起头的何妈妈忙不迭的答应着下去了。
正收拾着,进来个丫鬟替夫人传话,说是来了不少亲眷,让姐妹们出去见见,丫鬟又道:“夫人嘱咐,请大小姐、二小姐、三小姐、四小姐去花厅看戏,也帮着家里的奶奶们陪陪别府的太太、奶奶们;六小姐、八小姐、九小姐、十小姐让嬷嬷带着丫鬟上轿子去后花园,端王府的太妃、周学士家的老夫人、小姐们都在那边,其它的小姐们让奶妈们带着玩去。”
四姐笑道:“这丫头倒机灵,口齿也干净利索,我真喜欢。是家生的?还是新近谁孝敬的?我倒没见过。”
六姐也笑:“亏二姐刚还夸你呢。这是张家的老三,他家老大还给你做了陪嫁呢。”
四姐一顿:“怪道我看着眼熟,原来是她呀,长得这样大了。”也就放下不提了。
大姐起身,也不用丫鬟搀着,径直往外走:“得啦,还啰嗦什么?丫头们肥头大耳的不正是太太厚待下人么?太太都下了请字了,咱们就出去看戏吧,别耽误了妹妹们的亲事,让她们婆婆等久了。”
几个没出阁的姐妹们本也知道夫人的意思,正在羞愧,被大姐说穿了好没意思,那何妈妈又笑嘻嘻进来催请了,怕蹉跎着让人笑话,一迳由丫鬟们扶着坐上轿子。
偏偏四姐出来拉着我又不让我去:“不如跟我们去看戏吧。没的在那坐着干嚼。”
我正不知如何,六姐就上前啐了二姐一口:“瞧你那样儿,还说大姐没正形呢。都当娘的人了,还这么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四姐赶着又要撕六姐的嘴,叫着让人拿草纸给四姐擦嘴去晦气,又骂六姐是急着要嫁人,两人正撕扯着,何妈妈过来把我拉上轿子:“八小姐快上轿吧,外面风紧,别着了寒。”又自咕哝:“一样是填房,倒自封了王。”
听着何妈妈说得不象话,本要喝住她怕姐姐们怪罪,只是她说得不堪,我倒不好意思指着明说,妈妈们抬着轿子走得飞快,只隐约听见三姐道:“太太也太好说话了,就由得下人这般放肆。”转眼就看到后花园的矮墙了。
打小我娘把我许了三舅舅家的二哥哥,小时候外公家鼎盛,也常来常往,一块儿玩耍的。自从娘去了,外公家又遭了灾,就再没见过。爹爹后又娶了太太做夫人,太太和我娘是两姨姐妹,自然是念着外公家的,时不时让人送米送银子的周济,这些事我做女儿家的不该听闻,却也知道,他们穷得很了。心里更明白,出了阁,我的日子是没姐妹们的富贵,可既是父母订下的亲事,也更改不得,再说,做了媳妇只要贤良淑德,扶持着丈夫用心读书,等他中个功名总有好日子过的。表哥,也不是那种轻狂下流的人。想着想着,脸上就红了起来,怕一会儿见人丑陋,忙拉起窗帘吹吹。
谁知道何妈妈扶着轿子走呢,见我拉开窗帘,忙着叫:“小姐快放下!仔细吹着风。”
我看她一脸着急,倒笑了:“这点子有什么,轿里的火炉太旺。”说话间,已经到了,何妈妈也不让我下轿,就过来弯腰掏了火炉看,一叠声的骂:“这群没眼色的东西,就知道在太太面前邀好,干活都躲懒。这可是正经主子,由得你们这么作践?就欺负我们小姐不在了欺负主子!想想我们小姐在世时他们那副样子,提起来就叫人恶心。”
我看何妈妈又三不着两起来,正要开口,翡翠已指着何妈妈道:“就你一张敞嘴,带累了我们小姐多少?大节下的,还不喝点酒玩你的去!”
何妈妈嘴里骂着:“小蹄子乱咬什么?进屋子做了几天人就这么蛮横起来,妈妈我进屋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几个老妈子上来劝着,也就拉开自去了。
翡翠拿着披风过来道:“这何妈妈,越老越糊涂了。小姐可千万别放在心里。”
漪莲一面扶我出来,一面道:“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是什么地方?这么大声,怕别人听不见怎么的,还不过来帮我扶着小姐。”
翡翠撇撇嘴:“隔着多少路呢,又传着小班在里面看稀奇,就你小心。”说着,就替我理了披风,又递我手炉,抬头看姐妹们早前面换衣服去了。
果然,端王府的太妃、周学士家的老夫人由太太陪着上座,其他亲戚故友的内眷也都来了八九,不说丫鬟们穿插着倒酒、上菜,光敲锣打鼓的,时不时还有人喊着放赏,铜钱在戏台上滚着,小戏子讨巧高声谢着赏,做出许多鬼头鬼脑的样子逗趣,端得繁花如锦。见我们姐妹们进去,早有熟识的亲眷长辈过来拉着说笑起来。
姐妹们忙不迭给大家请安,又给夫人请安。夫人正要说话,周学士家的老夫人抢着先笑道:“女大十八变,不过一年没见,姑娘们发福许多了。”
先拉着十妹的手:“这个是小十吧,我记得她脸上有颗朱砂痣。”十妹忙给老夫人请安,端王府的太妃在旁笑道:“只拉着我孙媳妇儿干什么?自己媳妇儿在边上呢。来奶奶这吃糖。”说着,就拉十妹一起坐,十妹一定不肯,太妃非要她坐,下人忙端了小凳过来,让十妹坐了,太妃才不言语了。
周老夫人又拉着六姐:“瞧这老婆子的小气劲儿,让她得意去。”六姐笑着不出声,老夫人高兴得拍着六姐的手,又对周学士夫人道:“咱们这孙媳妇儿是好的了,你好好训导着家里那个魔王,别耽误了人家姑娘。”
太太赶紧道:“老夫人太谦了。谁不知道周公子人材出众,怕我家姑娘般配不上呢。”
周老夫人笑笑,又拉过我:“可怜见的,这是昭明的那个孩子吧,一见她就想起她妈来,唉,……”
周老夫人叹息着,太妃却竟自滴下泪来,她原是我娘的姑妈,父亲说当日外公家出了事,也拖累了端王府不少,幸得端王憨厚,还替外公家说了不少好话。
太妃抹着泪,拉过我细细打量着:“一转眼也就十来年了吧,也是那孩子命薄,好容易怀了个哥儿,临要生产了正听到娘家坏了事,把她好好一条命也就送掉了。我说,也是路上做个伴儿。就是丢下的这个孩子,生得又单弱,看见她,叫人怎么不伤心?”
我赶紧跪下,哭诉道:“母亲去了,也是天命使然,怨不得别人。好在太太十分疼我,就是我娘活着,也不过如此。”
太太慌忙上前拦着我:“这孩子!平日里娇宠惯了,太妃面前也没个上下,还不快下去呢,惹得太妃不快,倒值多了的。”说着就骂跟着我的丫头,让人扶我出去。
周夫人笑着拉住太太道,“妹妹”,他们原是亲姐妹:“妹妹别慌乱让人笑话,这是人家祖孙俩撒娇玩儿呢。”
周老夫人眼里还带着泪花,听见周夫人这么一说,不由笑了:“我说也是,时时接去住着,这会子又赶着人家好吃好喝的时节闹新花样,怕不是存心惹咱们哭了自己包圆喽。”
太妃也不好意思再哭,指着周老夫人骂:“这老货,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刻薄。自己招着我哭,那敢情不是眼珠子,是抢我喝的汤呢。”
周老夫人也不生气,笑呵呵的对十妹道:“好孩子,给我盛碗你家的好汤来,既是她说了,咱们不吃,倒白耽个名声了。”
十妹忙站起来笑回:“倒也有几样汤预备着,就不知道老夫人喜欢哪种?”停了一停又道:“老夫人不如尝尝我家的鹿肉羹,又香又醇,是大哥哥刚从关外带回来的,倒是难得好吃的呢。”说着,早有丫鬟替她盛来,十妹接了捧到周老夫人面前。
太妃抬眼看了,便唤我:“琅儿,你家有这样好东西不拿来孝敬我?枉我白疼了你一场!”
六姐早使眼色差人去拿了,听太妃这么一说,就自己亲自端过去献上,笑道:“可是我这没人疼的,单单支使八妹,也让我孝敬孝敬老人家也不能够。”
太妃拉着六姐的手,直笑:“我的儿,支使你的日子在后头呢,你可是我家的人,留着以后使唤,现在却省着。”
听着桌上的人都笑,六姐脸红得如火,挣开了太妃的手就往后跑。
我偷眼看着周老夫人却淡淡的,不似方才欢喜,跟前那碗鹿肉羹动也不动,常听人背后说周老夫人做姑娘时就爱多心,想是方才不知谁哪句话得罪她了。六姐又跑了,怕太太不高兴,忙站起来回太太:“六姐姐必定是臊了,我去拉她回来。”
太太正亲自起身布菜,听了努着嘴笑:“看你们这群孩子,不忙着给长辈们请安,又一个个要溜。做姐姐的,倒不如小十,安安静静的,明日做了婆家人,还像这么会子风一会儿雨一会儿的?”
周夫人看了看周老夫人,笑了笑也不说话。
太太布完了菜见我还站着,笑道:“到底是孩子,说句玩笑话儿还当真了。快去吧,想必你们姐妹们又有花样玩,不耐烦陪着我们老婆子了。”
又看了看十妹:“小十也去玩吧,单留下阿九帮我陪客,等明儿出了阁,看你们还这么一个个猴儿似的。”
我和十妹相对一笑,和各位诰命们告了罪,先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