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府白鹤馆
白鹤馆原名春华园,是宰相府里除了正房最大的居所。自从大少爷住进来之后,就改名为白鹤馆。遍种奇花异草,放养了各种珍禽,独没有鹤,也有人问起,白鹤馆的鹤在哪里,风流倜傥的大少爷就展胸而立,要问者还不明白,大少爷就振袖而去,要还不明白呢?大少爷下回就不请您啦。
只除了一个人。
那就是大少奶奶。
大少奶奶是御史家的千金,端的是行止有度,进退有据。最关键的是,大少奶奶的娘亲,大少爷的岳母,出身凉州武将之家,据说少年时骑烈马、啸西风,上阵杀敌犹胜男儿。一身高强武功传给了唯一的女儿——大少奶奶,助她相夫教子,岁月静好。如果大少爷早知道岳母如此英雄了得,出家当和尚也不敢拜堂成亲,嗯,是不肯。
以上都是谣传。经大少爷亲口证实,岳母大人慈祥和蔼,对他爱护有加,既不曾亲自下场用拐杖教他做人,更不曾教唆女儿打得他满园乱跑。自然,大少奶奶这么贤惠的人,是绝不会让大少爷衣冠不整出门的,所以大少爷还是很有底气这么说的。近日大少爷自学成才,一身轻身功夫着实了得,所以能有自信大少奶奶谈谈心:“那个莲花真是别人硬要送我的,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大少奶奶闲闲喝着茶,一面看着儿子念书。
大少爷又说:“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来历,为什么要冤枉我,想是赖上我了。”
大少奶奶喝了一声儿子:“好好看你的书。”
大少爷朝门口退了退:“我若心中有鬼,怎会还带回家中。外面天高海阔,随便赁所房屋就是。”
大少奶奶又问儿子:“《公羊传》成公篇可会背了?”
小少爷起身回道:“回母亲的话,先生讲到成公三年,都会背了。”
“先生没教,你自己也要先背下。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莫什么事都要等着别人说了才做。”大少奶奶对着小少爷轻声细语,小少爷点头应了。大少爷听着就有点哆嗦,人又朝门口退了退。
丫鬟过来拉走了小少爷:“哥儿跟我去外头念吧,屋子里黑,别看坏了眼睛。”
大少爷长身玉立,不,金鸡独立,拉起儿子的手朝门口走去:“没爹督着你就爱偷懒!”
大少奶奶的丫鬟也是练家子,行云流水间就把大少爷推回了原位,顺手关上了房门。
大少爷扑过去拉门,已是铜墙铁壁,只听到几声清脆的娇笑远去。当下当机立断、大义凛然跪倒在地:“奶奶!我对您一心一意忠心不二,天地可表!”
大少奶奶不出声,伸出一只秀气的脚轻轻踢了踢大少爷那条好腿。
大少爷义无反顾,朗声又道:“奶奶,若我对您有二心,让我这条腿也瘸了!”莫看大少爷肚里的墨水还不如他儿子的多,这卖相是极好极真挚的,坦然无畏间透着一股子舍生取义的意思,怪不得大少爷的岳父,人人望而生畏的御史大人也深为其风采折服,私下与女儿说,女婿辩才无碍、气度凛然,端的是奸猾老辣,大有乃父之风而过之,女儿必要严加看管,时时敲打,方能家和宅宁。
大少奶奶微微一笑,她是极秀雅的长相,笑起来月牙弯弯,别有一番媚人模样:“相公您可有三条腿呢。”
大少爷顿时汗如雨下,白净的脸庞上肌肉抽搐不停,仍强自忍耐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请奶奶明鉴!”
大少奶奶装作没看到大少爷一头的汗,却扔了块帕子给大少爷道:“起来罢。如不是看你在八妹的事上还有几分人心,断不许你进门的。”
大少爷偷眼看了几次,见大少奶奶没发怒的意思,方起来赔笑:“奶奶,我和那个莲花啊。。。。。。”见大少奶奶脸色不善,又改口道:“八妹的事是小的份内的,怎敢当得奶奶夸奖。”凑过去想坐到大少奶奶身边,被大少奶奶秀目一瞪,赶忙就地双手抱头蹲着。
大少奶奶踢了踢一旁的凳子,大少爷一迭声站起来谢奶奶大度,直谢到大少奶奶又拿眼瞪着他,才只敢半个屁股挨着凳子坐下,前倾着身子低头赔笑道:“敢叫奶奶知道,八妹的事都办妥了。父亲上月吩咐给八妹在江南采买嫁妆,我派了最得力的管家去的,如今共买了田地八处,五个是庄子,合计一千五百亩,三个是山头,合计七百亩。庄子的地都是上好的良田,三个山头是两个竹山、一个出木料的山,按银子算和几个姐妹的田地是一样的,只江南的地比京郊的便宜,故又添了三个山头。铺子是六个,绸缎铺子、绒线铺子、两个酒庄、一个酒楼外带着一个木器行,都是好地段,掌柜也是可靠的。其余的零碎东西也买了些,托在白家帮着照管,到时候顺路运过去也方便。”
大少奶奶点点头:“怎的多买了两个铺子,用的也是公中的银子?”
大少爷忙道:“怎敢违了奶奶的话。旁的都是和姐妹们一样的,酒庄是我用奶奶交代给妹妹添妆的银子买的。因着江南出产稻米,我想庄户人家怕是屋子窄,一下子多了那么多米粮没处搁白放坏了,故而自作主张买了两个酒庄,多打下的粮食可以酿酒,也不怕放坏了,又有个酒楼,又是一笔出息。请奶奶的示下,若不好,这就让人去卖了换成别的。”
“这事倒还妥当。”大少奶奶脸上还是没什么喜色“我今儿去看了八妹妹。可怜见的,身上瘦得只有一把骨头了。你做哥哥的也要有点做哥哥的模样,多想着妹妹才是。譬如那田地买成价钱便宜,就要当心是否有别的毛病,庄头若不牢靠就更坏了。”
大少爷心说岂有此理,我自己一奶同胞的妹妹,我不想着谁想着,嘴上只心悦诚服:“奶奶圣明,奶奶教训的是,昨儿老爷把我叫去也是如此说的。买的田地俱是再三看过的,庄头也有保人,几块地所在都去当地衙门投了爹的帖子,管保是牢靠的。老爷还说八妹妹岁数不小了,等六妹妹一出阁,就办八妹妹的事。粗重家什、金银细软是多少年早预备下的,只衣裳、账被之类的针线上人也快备妥了。沈贤弟那里是再没说的,日日派小厮来请我喝茶,又特地去置了宅子准备迎娶。。。。。。”
“这沈进士为人你可打听清楚了?”大少奶奶不耐烦的打断大少爷的话头。
“奶奶放心。”大少爷又腹诽,我自己的妹妹,我能不打听清楚。“此人颇忠厚老成,我使人试了两回,一回是装作地痞抢老太太的铜钱,他抱打不平不说,还给了老太太几两银子;一回使人,咳咳,一个女子半夜装狐狸投怀送抱,许他娇妻美妾,荣华富贵,他死活不开门,说君子以德为宝。这些都是提亲前的,他分毫不晓得。如此我才禀报了爹,爹又让老二请他喝了几次酒,此人谈吐应对沉稳内敛,甚是温厚。爹方让四妹夫去提亲,他当时说,要禀告母亲。我以为这事要黄,谁知道他果派人回家报信,过了月余就让官媒上门来提亲了。”
大少爷说的老二就是过继给宰相大人亲弟的宰相二儿子王振文,他比只是个秀才的大少爷可能干多了,现已是翰林院的编修,和王家大女婿是同僚,虽是个七品官,却是人人称羡的天子门生。
大少奶奶横了大少爷一眼:“果然是个厚道人,家里有什么人口,可打听明白了。”
这沈进士名钟山,字一峰,年方二十,春闱高中进士及第十一名,浙江钱塘人。家中在乡里也是大户,颇有田地,其父早亡,只有一个老母抚养他成人。其母为人刚毅耿直,甚得乡人敬重,提起文四娘,谁不夸一句女中豪杰。大少爷还打听得他家只他一个独子,其余姐妹兄弟皆无,老母颇有贤名,近支兄友弟恭,没听说有什么泼皮无赖。大少爷又想起一件要紧事,讨大少奶奶的欢喜:“这人还是个童子身呢。”
见大少奶奶脸色不善,大少爷怕连累自己,吐露了真情:“二妹夫拉着他去喝花酒,他抵死不肯。咱疑惑他或有隐疾,叫了他小厮来问,原自小只小厮伺候,没近过女人身子呢。”
大少奶奶皱着眉头:“那小厮。。。。。。是否在内室伺候?”
“这也仔细查过了,夜晚小厮只在外间,从不进去的。”大少爷闻弦歌而知雅意,立时回报:“让人去沈贤弟窗外守了个把月通宵,想是可信了。”想他一个读书人,白天总不至于吧。
大少奶奶这才放心:“山高皇帝远,八妹妹远嫁,若不知根底,反倒害了她。”
“我办事,奶奶尽管放心。”大少爷见大少奶奶脸色松快了,又掏出一卷银票:“这是咱家各处买卖一年的出息,请奶奶收好。”
大少奶奶并没接银票,唤丫鬟开门:“少爷要去外宅,让二门上的小厮伺候着。”
大少爷眼看大少奶奶起身要走,一狠心一跺脚,飞身跑进内室:“腿疼得厉害,奶奶救我一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