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挖土的贝皮停下来抬起头。“听,”他说,“布谷鸟的叫声。”他脱下羊毛帽,伸手摸了摸灰白的鬈发。“它们是回来过复活节的,这次非常准时。”他这么说时,柔和的、双音节的“布谷”之声正不绝于耳。
贝皮不情不愿地在能欣赏到湖景的步道上种薰衣草,他和弗兰西斯科早些时候已经在这里种了五棵柏树。种树他毫不含糊,但种花就提不上劲了。在他家,他和妻子分管田地和院子——花草可是女人的活儿。他非常利索,使用铁锹时角度精妙,只要三四铲就能挖好一个坑。我把花从塑料盆中拔出来放进坑里,他则飞快地挥动铁锹,几个来回便大功告成。我挖坑时好像全身都得使劲,可是他却只动肩膀,下半身纹丝不动,和拉丁舞者跳舞时上身不动下身动的方式正好相反。他挥起铁锹,使劲插进土里,铲起重重的泥土时绝不会左右摇晃或前后踉跄。他铲一铲土,就像我舀一勺蛋糕面糊一样轻松。他哐的一声铲进土里,接着又是一铲。
贝皮出生在科尔托纳东部一个偏僻的山村,他带我们去过他儿时的住处。建在山高处的村落已经没人居住,村子很小,有几栋几乎没有窗户的石头小屋。贝皮与土地打了六十多年交道,干活的风格和弗兰西斯科的大不相同。后者八十高龄,骨头还非常硬朗,干起活来像和仇人打架似的。我很喜欢看贝皮干活,他身板直挺精瘦,灯芯绒裤子和毛衣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好像整个人只是个衣架。干起活来不慌不忙,没有多余的动作。我最喜欢看他挥舞镰刀割草的模样,节奏如同钟摆,根本不像割草,倒像在反复诵读祈祷书似的。
上午十点,他停下手上的活儿,到绿色的新阿普车上取下一个麻袋。点心时间到了。他又拿出一个柳编网兜,里面装着水壶,拧开塞子,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然后像平时一样赞叹了一句:“Acqua buona!”(真好喝!)
他歇气时,我去提水浇刚种下的二十五株薰衣草。“Un bel secchio d'acqua,signora.”他冲我喊道。意思应该是这么多水刚好,但我宁可照字面直译为“提桶漂亮的水”,这倒让拎水的工作变得有趣,不费力了。我在心里对薰衣草说:这可是漂亮的水哟,舒展根须,不要紧张,你们算是安顿下来了。
我们的汽车里放了五加仑重的雏菊,准备种在玫瑰园中。我已不打算麻烦贝皮去种小花床上的花草和盆中的天竺葵了。我在院子里撒了不少大波斯菊和蜀葵种子,他对此不闻不问。他不会拒绝帮我的忙,但心里会很不高兴。我从车上搬了两棵雏菊下来说:“帮我把这两个大家伙种好行吗?”
出乎意料,他笑吟吟地说:“噢,是圣玛格丽特啊。”圣玛格丽特是科尔托纳的圣人与保护者,至今依然安卧于山顶那座教堂的玻璃棺中。我们把这些含苞待放的白雏菊点缀在薰衣草和玫瑰之间,让正在抽枝吐叶的带刺玫瑰不那么突兀刺眼,也能遮掩一下它那瘦骨嶙峋的枝干。一般玫瑰园都只种玫瑰,可我打算在玫瑰间种上别的花草,看看效果如何。“本周五晚有个大游行,从圣灵教堂开始一直到圣玛格丽特教堂。”贝皮告诉我,“游行队伍会很长。”
今天是周四濯足节,镇上的商铺里都摆放着活鸡大小的巧克力母鸡,用鲜亮的锡箔纸包着的巨大鸡蛋中放有奖品。不过和西西里的复活蛋展览相比,这只能算小场面。“你们复活节吃什么?”我向他打听,但脑子却一直在想“濯足”是怎么回事儿。
“圆形肉水饺、大块羊肩肉、土豆、菠菜、沙拉,还喝一点酒。”贝皮说完就去橄榄林帮埃迪的忙了,不用再种花,我知道他肯定如释重负。我又去提了一桶“漂亮的水”灌溉圣玛格丽特之花,然后打开车厢,搬出半边莲、藿香、金鱼草、大丽花,还有一种谁也不知道名字的紫灰色的花。我买了一袋向日葵种子,几小包百里香、金莲花和喇叭花种子,明天埃迪会帮忙搞定。主墙(也称波兰墙,因该墙由波兰工人修复)边除了一棵藤本黄玫瑰外还有一丛质感如天鹅绒、形如精致小钱包开着粉红花朵的植物,十分好看。
死亡再次降临那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躯体。奇怪的是,我一直认为这个节目很重要,不管我信不信“第三日基督复活”之说。太阳正穿过赤道,带回我至爱的季节——漫长的夏季,我觉得自己已经热血沸腾。手捧植物苍白的根球,指甲缝里都是泥土,不管信不信耶稣,心里都特别满足。
创造出神,这或许是人类的聪明之举。除非是运用一个关于诞生的比喻,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可以解释每年大地从最黑暗的时刻走向光明的行程?除非相信耶稣那神奇的复活,否则又怎能面对春天那不可思议的万物复苏?我对着粉红色无名小花低垂的叶子,吟咏起自己写的诗行:
如果真有上帝,能在地球上画一条线,
让太阳去跨越,自然很好。
纵使没有,又有何惧。
我们远比自己所知的强大。
我能在心里同时握着银莲花和十字架之钉。
我渴望真理,
如今发现是肉体的渴求让我们拥有了语言。
我挖坑种了一株灰绿锦杉菊,这种花在中世纪时经常被人们扔到教堂地板上吸汗除臭。
我在它的根部洒了点水,命令道:“复活吧。”
冰雹肆无忌惮地砸在我新种的娇嫩花朵上,打在石墙上时像爆米花一样噼啪作响。圣周五的天气竟然如此恶劣——明媚的早春哪儿去了?冰雹过后又起了风,斜雨敲打房屋,飘进书房的窗口,淋湿了我关于西西里历史的笔记。漾开的蓝色墨水犹如潮水过后的水洼,哪里还是什么诺曼史料。几片百叶窗板被吹过椴树林,啪地甩在石墙上。透过寝室窗户,我看得到雨柱走过山谷,直奔我们而来。太阳一出来,我们就拿着小铲子冲出家门,赶紧种花。暴雨再来时就退回前门,在阳台下擦干身上的雨水。
傍晚时天放晴了。我们差点被大雨逼疯,于是迫不及待地到镇上喝杯咖啡,放松一下。街上人潮涌动——远近的居民倾巢出动,赶来参加十字架之路游行。我们找了四家小店,全都人满为患,最后终于在温馨的奥斯特里亚找到一张空桌。小屋里正播放意大利咏叹调,我要了一份奶油坚果酱汁意大利面。服务员辛西娅似乎从来都是笑眯眯的,总是不停地做手势,她弯腰用一个大打火机帮我们点燃蜡烛。店老板沉静地四处穿梭。记得我问过辛西娅是不是本地人,她说不是,说自己是五英里外的奥伦蒂诺堡人。埃迪打算叫一瓶红酒,辛西娅却伸出根手指放在唇上,相当夸张地耸耸肩,用另一只手指着一瓶便宜近半的奇扬第。对于埃迪原先看中的那瓶一九九四年的酒,辛西娅只是朝埃迪摇头,打了个响指。埃迪点了本店的招牌菜红酒牛肉,我俩又合吃了一份巧克力奶油布丁。我特别想念这家店夏天制作的鲜桃奶油布丁。
我们下山去圣灵教堂,我从没见它开过门。此刻教堂大门已被彩灯装点起来,我们到达时,八名身穿长袍头戴风帽的男人正要把十字架上的耶稣扛到肩上。他们的样子吓了我一大跳,让我一下子想到了三K党。小时候我见过一次三K党在篝火边举行聚会。我问母亲:“那些是什么人?”“一群老傻瓜。”她回答说,“没有什么比老傻瓜更傻的了。”我记得在意大利绘画中看见过他们戴的这种奇怪的尖帽,是瘟疫时医生戴的,脸上还罩着鸟喙形的防毒面具。男人们身后是八个抬着悲伤圣母的女人,圣母像似乎非常重。他们缓缓走出教堂,身后跟着手拿火把的人们。我们也加入游行队伍,向圭尔夫街进发。小镇乐队奏着声音尖细的挽歌,游行队伍越来越长。
每到一个教堂,人们就会停下来,越来越多的圣像被抬出来加入队伍之中。在幽暗的小镇中,有些人跟着音乐高唱,大部分人都拿着蜡烛小心地用手挡着风。一轮圆月在浮云中时隐时现,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不小心走入了时间的帷幕之后,在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参加这个仪式。大人们喜怒不形于色,只有小孩在推搡打闹。人们都穿着雨衣戴着围巾,越发失去了时代特征。如果不看发型和眼镜,我会以为自己身处十五世纪。
对多数当地人来说,这个游行是一年一度不可或缺的仪式。我不是个很重视仪式的人,像这种手持火把、头戴尖帽、抬着受难基督像在大街上游行的活动,更是头一遭经历,这更让我意识到圣周五意义重大。在我儿时生活的美国南部,复活主日最为重要,而对我来说真正重要的是复活节能穿上精心挑选的新衣新鞋。我还记得自己那条裙摆和腰带上用手工绣上雏菊的蝉翼纱蓝裙。
游行队伍准备上行穿过科尔托纳上城区,沿着塞韦里尼用马赛克绘制的十字架之路朝圣玛格丽特教堂走去。这时我和埃迪离开队伍去酒吧喝咖啡,寒风吹得我耳朵都麻木了。他们怎么扛得起那么重的木梁?没过多久,哀乐声再次响起,我们赶紧冲上山,在圣马可教堂追上队伍,然后绕到广场听主教布道。这时已临近午夜,我们还得走一英里夜路才能到家,于是便先走一步,离开了比我们精力更旺盛的人群。
为了更好地融入到复活节的气氛中,我们决定在复活主日驱车前往画家皮耶罗·弗兰西斯科的家乡圣塞波尔克罗,参观他的宏伟画作《耶稣升天》。去那儿的路是一条蜿蜒的乡村小道,两侧有连绵不绝的翠绿山谷和树木茂盛的山峦,几个村庄分布其间,充满田园牧歌的风味。路旁盛放着蒲公英和紫色野花,草丛中早发的罂粟破土而出,紫藤正旖旎地爬上白色的石头农舍。我们沉浸于美丽的风景,却突然看到一个高个子非洲女人穿着一条紧身条纹裤和暴露的红色T恤站在路边。下一个拐弯处,又看到一个身材曼妙、婀娜多姿的女人,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之后每隔几百英尺就有一个女人,或站或坐在木箱上。其中还有一个手里拿着一袋薯片在吃。随后我们看到一辆泊在路边的车,旁边的木箱无人守候。这真是太荒唐了!妓女居然跑到意大利的村郊野外拉起客来了。她们清一色红黑打扮。其中一些编着漂亮的小辫子、嘴唇红艳艳的女人看起来很是气派。
但谁会停车呢?肯定不是当地人,这样会被左邻右舍看到。但这里又不是机动车道,有多少货车会经过呢?我们在路上起码看到十五个女人,没准比过路车辆还要多。世外桃源般的台伯河上游河谷曾出现在许多油画之中,在如此著名、有着梦幻景致的皮耶罗·弗兰西斯科之路上出现这样的不谐之音,真是匪夷所思,让人难以接受。
我喜欢来圣塞波尔克罗镇,路上不是在安吉里亚镇逛逛歪歪斜斜的中世纪小街,就是在蒙特尔基镇歇歇脚,那座保存完好的小山城里有一个林荫广场。皮耶罗·弗兰西斯科的母亲就是蒙特尔基人,他的画作《圣母临盆》被收藏在这个小镇也多了一层意义。他的画以前是挂在公墓小教堂中,如今藏于城墙下方的一座展馆中。因为被玻璃隔开,效果也大打折扣。画中的圣母目光低垂,不仅内敛朴素,而且平和专注。我没见过其他圣母临盆画,这一幅中的圣母一手轻抚腹部,她是感觉到第一次宫缩的微痛了吗?一幅令人紧张不安的画——处在这种状态下的女人已经意识到此后的生活将截然不同。
我们已经习惯了山城,这座以圣墓教堂闻名的小镇却很平坦,不难想象皮耶罗·弗兰西斯科在广场上散步的情景。他的作品在这里、在乌尔比诺、在阿雷佐都可以找到,尽管他一生都在家乡作画,但作品的水平却超越了地域的限制。走在圣塞波尔克罗平坦的街道上,广场的线性透视效果和那些笔直建筑物投下的影子让我意识到,这座小镇的布局肯定对画家的画风产生了深刻影响。
我们来到当地博物馆,这间博物馆平时门可罗雀,今天倒有几个意大利游客和我们一起参观。这里的藏品主要是本地作品,有三间展室专门展出皮耶罗·弗兰西斯科的三幅重要画作,此外还有史前石斧展室、小型盒子收藏室,另外还能看到十几幅其他人的画作。有些画作也挺有意思,可惜模仿弗兰西斯科的痕迹太重。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拼命拉扯他妈妈的手臂要吃的,但他妈妈只顾看画不理睬他。小男孩于是又扯了一下,当妈妈的则使劲敲了一下孩子的脑袋,又指了指一幅画中的魔鬼。
我和埃迪先看了《悲悯的圣母》——圣母的脸和《圣母临盆》中的圣母相同,只是更疲倦更紧张,展开的大披风下庇护着许多人。这一意象在意大利画作中经常出现,在罗马主教派和皇帝派互相残杀,燃烧和坍塌的乡村里横七竖八地躺着雇佣兵尸体的年代,这幅画无疑能给人带来不少安慰。直至今日,它依然能安抚人心。
小男孩靠住妈妈的腿,用她的裙子裹住自己。展室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男人凝神看着皮耶罗的圣朱里亚诺肖像画,他一脸疑惑,或许已迷失画中?
我和埃迪坐在著名的《复活》面前。耶稣披着粉红裹尸布从坟墓中出现,他的下方,四个卫兵正在酣睡。博物馆的女保安告诉我们左边第二个卫兵是皮耶罗的自画像,他看起来睡得最香。“看,”她指着那个卫兵的脖子说,“gozzo.”我不知道那个词的意思,但马上看到了那个东西:甲状腺肿大。皮耶罗最擅长画女子的颈部,优美的线条常令我赞叹。看到他自己的脖子上有个肿块,感觉有些奇怪。他生活的那个时代,水中的碘含量不足。他没有虚荣地美化自己,选择留下了脖子上那个不雅的瘤子。耶稣背后那片风景,左边一派萧条,右边则春意盎然。这幅画构图简单,力量却不容忽视。“耶稣的脚和你一样大。”我对埃迪说。耶稣的身躯被画得非常孔武有力。艾略特曾经写过一行诗:“万物复苏之时,迎来了虎一般的耶稣。”不知道他写这诗时是不是想到了这幅画中的耶稣。他奋力走出墓穴,绯红的脸颊和饱满的双唇上完全看不出坟冢中人特有的苍白。
肯尼思·克拉克对这幅画给人带来的震撼感所作的分析最为中肯,因此最常被人引用:“天刚蒙蒙亮,人们仍在酣睡之时,画中的神就复活了。早到人们意识到埋在冬天土壤中的种子不会死,时候到了就会钻出硬土冒出地面时,他便已受到膜拜。他将会成为一位快乐的神,但他的初次亮相却是痛苦和不情愿的,仿佛熟睡士兵梦境的一部分,他本人也带着梦游者一般宿命而遥远的目光。”
“这幅画和《圣母临盆》一样散发着神秘的气息。”埃迪说。是的,他能看到我们凡人看不到的东西。
我们在返回的路上看到那些女人仍在守候过路的车辆。我无法从她们的眼中读出任何内容,虽然生活如此不堪,却也看不到愁苦。我们拐入一条小路。不用再看到那些女人,让我心里轻松了不少。路边盛放着紫罗兰,看得到山楂树和李子树,春水汩汩流过岩石,落叶阔叶树抽出了满树红色的嫩芽。但这美景既抹不去路边女子卖身的残酷事实,也改变不了与十字架苦路(耶稣受难像)的联系。
我们在崎岖的山路上行驶了几英里都没遇到一辆车。好友西莉娅要在科尔托纳的一家艺术画廊举办画展,我俩赶过去参加了开幕式。小小的屋子里人头攒动,挡住了绘着鲜艳蓝黄花卉的油画作品。食物和酒不停地送到客人们手边,大家都祝愿西莉娅画展成功。西莉娅的丈夫维多里奥端着一碟切片面包和牛肝菌酱走到我们身边,埃迪便向他打听起路边女子的情况。“都是些尼日利亚姑娘,我知道你们肯定会吓一跳。俄罗斯黑手党把她们买来,说会给她们找份体面的工作,结果却是干这个。”
“托斯卡纳的乡村竟然有俄罗斯黑手党?你不是开玩笑吧。”埃迪说,“警察为什么不把她们抓起来遣送回国?”
维多里奥耸了耸肩。“卖淫又不犯法。虽然是强迫卖淫,但很难逮个正着。他们知道警察什么时候会来,会提前开溜。”
“他们怎么知道的?”
“不是有手机吗,村子里可能有暗哨负责打探路上的情况。”
“但在那样的路上怎么会有生意?”
“我不知道,不过听说她们生意不错。”
这时安东尼奥走了过来,话题也就转换了。我也有疑问。进镇的路上我看见圣菲利普教堂门口一块牌子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字,说四点到五点间要在圣多米尼哥教堂举行祝福鸡蛋的仪式,五点到六点间则在圣菲利普教堂举行。维多里奥解释说,意大利人一年中唯一一次放弃浓咖啡而像美国人一样准备丰盛美食当早餐,也就是在复活节时了。复活节前一天,作为重生象征的鸡蛋会被送到教堂接受祝福。“复活周里神甫会上门为房子祝福,家家户户都会大扫除,神甫祝福完房子也会祝福鸡蛋。”
“我的家乡明尼苏达州的威诺纳也有这种习惯。”埃迪回忆道,“我母亲打扫完房子后会往床上洒点圣水,然后神甫也会上门祝福房子。”
“安东尼奥,你的房子接受过祝福了吗?”安东尼奥一个人住,因为家里乱七八糟,连女朋友也不愿住进他的狗窝。他对此只是一笑置之。
复活节当天相当平静。在我最喜欢的教堂圣克里斯托弗,二十几个敬拜者在分领红色篮子里受过神甫祝福并洒过圣水的圆面包。这是生命之粮。一个女人提了一篮复活节晚餐要食用的面包请求神甫给予祝福。
抬圣像游行的人们现在肯定贴着去痛热垫在哀嚎了。我们拿了几盆绣球花给唐娜蒂拉和安塞尔莫,尴尬的是他们已经有好几盆了,外加一堆巧克力。
一家一家聚在长桌前用餐,有人——不是我——端出了一盘以迷迭香饰边的羊肉。真高兴那个一整天都得围着厨房转、招待客人,还得把一大堆脏盘子堆到墙边的人不是我。下一次吧,先享受今日的欢乐时光。今夜,就我们两人相依相偎。豌豆非常新鲜,我们拿了一大碗,还放上许多胡椒和一大块黄油。这第一道菜真是美味,接下去又上了一瓶白葡萄酒、一份小牛肉和一盘野菜沙拉。对于后者,我和埃迪平日里以自产橄榄油和五十年陈香醋调味,因为调料太珍贵,我只舍得用滴管在菜肴上洒几滴。
因为埃迪是天主教徒,我以为他对各种礼仪了如指掌。“Maundy(濯足节)是什么意思?”
“呃……我想和‘命令’(Mandate)一词一样,都是从同一个拉丁词根演变过来的吧。”
“那濯足节的命令是什么?”
“给穷人洗脚?好像是这么回事儿。源于抹大拉的玛利亚为耶稣洗脚的故事。”
“还记得阿雷佐天主教堂里皮耶罗的那幅壁画吗?她的头发还湿漉漉的,一脸亲切地看着耶稣复活。这幅画没和《复活》挂在一起真是遗憾。”
“周五晚上参加游行,听到音乐时我脑中就浮现出抹大拉的玛利亚。”
“为什么?”我等着埃迪的解释。他小时候在正统波兰天主教教堂当了好几年祭坛助手,所以不像我对仪式一窍不通。
“哦,是因为想到了‘伤感’(maudlin)这个词——而这个词又源自‘抹大拉’(Magdalene)。”
“周五晚上抬十字架的人现在可能正为自己的脚发愁呢。”我忽然想起去圣塞波尔克罗路上看到的那些妓女,“那些妓女的数量是不是和十字架苦路的歇脚处一样多?”
埃迪摇摇头。“我很高兴复活节结束了,现在正式进入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