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习听得老者答应下来,神色欢喜。他站起身,举手过头,打算行礼,说道:“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他跪到一半,却跪不下去。
老者一手扶住了他,说道:“当我弟子,可跪天,可跪地,可跪父母,可跪儒子,可跪稚童,不跪君王,不跪为师。”说到这里,原本豪气的老者,神色突然有些落寞,他继续说道,“你若有心习武,便要有志青出于蓝。我已垂垂老矣,不过世上的一团暗影。我十年入暗浊,你就立个小目标,两年破境吧。若是连我也超不过,谈何颠覆赤龙门?如果以赤龙门如今的顶点九属君为例,他们的境界都是烟蓝起步,而囚牛君肯定有纯青境。”
洪习脸色尴尬,说到:“徒儿尽力而为。”
老者说道:“你叫洪习?”
洪习回答说:“正是。洪流滚滚风习习的洪习。”
老者说道:“我姓裘,名新源。”
冬亦春神色微变,但是并未开口。
洪习说道:“师父好名字,我也要学习师父,囚绝心猿,以求心圆。”
老者听闻此语,有些开心,却板着脸道:“虚头巴脑,花里胡哨,嘴上说说有什么用,好好练拳才是真的。”
洪习点头道:“一定!”他先从掌柜的那儿拿了事先存放好的四个匣子,然后转向冬书生,说道,“冬兄,搭把手。”
三个木匣应声漂浮起来。
“多谢东兄,我们走吧。”
冬亦春点点头,与洪习迈向门外。
之前村长几人在客栈议事时,已经大致推算出了黄马贼的城寨在哪。当时黄马贼从村西而来,从村北而出,根据地很可能在村西北。虽然村北大片森林,易于打猎,但不宜行马,应该在森林西边不远处。白先闻看着白鹿村及其附近的山河地理图,指出了几个靠近水源的,适宜扎营设寨的选址,彼此都离得不远。若是吃饭时分前往,应该可见炊烟,便可循此痕迹顺藤摸瓜,找到黄马贼的城寨。
虽然如今午饭时分已过,而日头还很高,但是洪习还是决定此时就出发。他想和这书生再次确定一下等会谈判的细节,如果时间还多,可以再预先演练一下双簧。
那书生倒是率先开口,向洪习问道:“裘新源三字,你不曾听过?”
那老者不知何时已来到他们身边,接口道:“裘新源三字,怎么了,你有什么意见?”
书生倒是直言不讳:“只是不知那曾经鼎鼎大名的不求圆融裘新源,如今竟然如此暮气沉沉,有些惊讶罢了。”
老者笑笑,道:“你小子倒是对我胃口,师父是谁?要是没有师承,我今天再收一个弟子也无妨。”
书生说道:“我已有师承,不劳前辈费心。”
他想起他那迂腐顽固的先生,谈起不求圆融裘新源时,眼中蕴满了赞叹。可这老者,虽然如今也算摒弃前嫌,与他们合作,可之前种种,着实让他有些失望。
他不免有些唏嘘。
老者少年不再,先生少年不再,万幸自己依旧少年。
虽无绿鬓金钗,无壶中琥珀,却有一身桃之夭夭,花木向阳。
两两无言。
三人沉默地走了一阵,洪习开口问道:“师父也与我们同去?”
老者答道:“正是如此,若是计划不顺,我也可以帮忙压阵。”
洪习说道:“如此甚好,我也能多安心几分。”
老者问道:“你是在害怕?”
洪习脸色尴尬,想要逞强一番,却最终实话实说:“确实有些害怕。”
老者说道:“无惧之人谈何勇,不过鲁莽而已。知道自己有多软弱无力,才能克服它们。”
洪习若有所思。
书生说道:“这话倒还说的在理,有点禅机。老头子参禅了?”
老者说道:“不过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和儒释道的大道理没有关系。”
书生本想说话,洪习先道:“牢记在心。”
而后又是沉默。
书生头上的一盏桃有些恹恹郁郁,闷闷不乐。
可没过多久,书生冬亦春开始与洪习攀谈起来,主要是再确认一下之后谈判的细节。谈完之后,裘新源又打算与洪习修改原订计划,毕竟自己加入之后,原订计划需要完善。洪习问了裘新源赤龙门是否存在与官府之间的军需渠道,通商路线之类的,裘新源虽然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但却直言自己不清楚具体内容。
看来这些事宜还是要自己慢慢寻找门路才行了。
走了没多久,洪习已经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冬亦春与裘新源都微微皱眉。
冬亦春想要用竹杖撑起洪习,好让他继续前进。而裘新源摆了摆手,挡住了冬亦春,说要传授洪习一门入门的吐纳法,反正日头还长,正好让他路上习练。书生便将那重炼好的行山杖暂借给了洪习。
于是三人重新上路,步伐不慢。两人无言,另一人大口呼吸吐纳,声音洪亮,仿佛杀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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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白先闻事前预测的地点附近,书生先探查了附近的森林,察觉到几股气息。而后追踪发现,是来打猎的黄马贼。
他们偷偷跟随拿着猎物,准备回寨子当晚饭的这几个黄马贼,找到了他们的城寨。寨子规模不大,建在山脚。多茅屋泥墙,看来黄马贼生活也相当拮据。
冬亦春从匣子中拿出了一套赤龙门的红衣短袖换上,乔装成洪习的手下。他头上的一盏桃有些不悦,不过想着洪习会给好酒作为酬谢,也就没有太多反抗。冬亦春与一盏桃心意相连,居然也突然有些馋酒喝了。
冬亦春曾经很讨厌喝酒。他觉得醉酒之后的醺醺之态是对他人,更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可当他的先生离开之后,他便也开始饮酒了。
那滋味虽很微妙,苦涩酸甜,仿佛皆有。现在他即使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或是颐指气使地和人说话,又或者是大口灌自己酒,先生都不会来责罚他。可越是如此,越喝着酒,他却越能回想起先生的音容和教诲。他依旧避免喝醉。从不胡闹,只会沉沉睡去。
他开始理解那些喝酒的人。或许他们心底都有着和一壶老酒滋味相近的不如意。或许万事顺遂,开开心心的人,根本就不喝酒。
他转换心神,苦笑着想:可真心喜欢喝酒的家伙,似乎还真有。他身边有一个,头上也有一个。
洪习调整好了呼吸,让冬亦春帮忙弄干了被汗水浸湿的衣服,大模大样地往黄马贼的寨子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