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的时辰到了,村长领着十六人来到白鹿客栈。
其中十二人跨过门槛后不远便站定,用或怨恨,或恳求的眼神看着洪习。
村长则带着教书匠白先闻,裁缝老吴,渔夫老严,来到贝乔身前。虽说要寻些聪明人,寻些德高望重之人来群策群力,可白鹿村这地方稍微读过些书的聪明人,大概也就白先闻了。他的同窗掌柜的倒也勉强算一个。别的读书人不是没有,只是和他们比起来,就只能算是“书读人”了。
而要说德高望重之人,村里倒还有些老家伙。只是若是叫来太多,想必过于陈腐,毫无生气,于议事不利。他便只喊上了曾经去过边上一些小镇当裁缝的老吴,和出过几次海的渔夫老严,他们好歹还算见过些市面的人。
而那十二人,便是那些被掳走的孩子的爹或娘。他们找到村长,说也要来,要讨个说法。村长同意了,只是让他们一家只能来一个人。
贝乔见到他们的人数正好是十二人,又见他们的神色,已然猜到些许端倪。她起身向大家抱拳,说道:“在下贝乔,请大家来商议白鹿村今后该如何立足。”说完她拉起神色有些尴尬的洪习,介绍道:“这位是洪习,赤龙门白鹿分舵的舵主。他忠善纯良,奈何手下不服管教,反将他胁迫。不得已,做了些对不起大家的事。”
说到此处,贝乔见洪习仍有些色荏,便用腰间刀鞘底端轻轻顶了他两下。
洪习身子一震,长吸一口气,大声说道:“在下洪习,待我回到分舵,便将遣十二名少年男女,运粮回白鹿村,权当赔礼道歉。”
那门槛附近有一妇人,顿时泪流满面,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她向前挪了两步,问道:“我家茹儿可还安好?”
洪习平日面上随摆些架子,但与那些少年男女却关系不错。独自一人逛荡时若是遇见,也会关心他们的生活起居。掳来的女孩本就不多,他想起了那个叫做茹儿的女孩,便点了点头。
那十二人顿时喧闹起来,有的手舞足蹈,有的嚎啕大哭,也有想冲上前来好好质问洪习的汉子,但碍于村长四人拦在身前,只得作罢。
余人都没说话,只是安静等着。
那十二人终于安静下来。
有的迅速回家,打算告诉家人这一消息,也有的仍旧站着,打算继续旁听这一议事。
但无一例外,他们的眼神如今都有了一点光亮。
于是,贝乔,洪习,掌柜的,以及村长及他带来的三个人,总共七人,开始了议事。
贝乔将洪习的想法告诉给了大家,并共同推敲了个中细节,大抵没有异议。
而关于如何利诱黄马贼,以及如何发展白鹿村,产生了一些分歧。
洪习本来的想法是将黄马贼收编进赤龙门,凭着赤龙门的财大气粗,给他们更好的待遇,以此来约束他们。
但白先闻却不如此想。
这些年白先闻确实想了很多方法,也看了很多书,商家,墨家,数家等等皆有涉猎。白鹿村也算有些历史,地理位置也不差,村史上甚至有写白鹿村出贡纸,家家繁华,民生富足。
但六十年前,白鹿村元气大伤,再难恢复历史上的盛况。加上近年来的连年战乱,白鹿村愈加民生凋敝。不过历史上的藏书,倒是留下来了不少。
白先闻想要改变白鹿村的现状。但他发现,无论如何,只要战争持续,手无寸铁的他们永远都是被掠夺的一方。不管对象是官府,是黄马贼,还是赤龙门。
他有时候甚至在想,这场持续了十二年的七国乱战,之所以无法结束,是不是因为那些高高在上的王公贵族在享受着掠夺百姓,抽筋吸髓的快乐。他怀疑,七国是不是暗自达成了一致,装模作样地打打仗,暗自里其实是用战争作为借口,搜刮民脂民膏,中饱私囊。官府从来只征税而不征兵,似乎就是一个很好的佐证。
他想要与黄马贼做买卖,想要与官府做买卖。
本来村里人手无寸铁,又无马匹,想做生意,实在有些痴人说梦。
可如今,有一个机会摆在了他的面前,他决定要好好抓住。
南边沼泽芦苇丛生,北边森林取之不竭,制宣造纸,军队传信,定然要用。
东边沿海,若无赤龙门人骚扰,渔获必然会多许多,平时既可自用,若是丰收,更可出售。
黄马贼走镖,用赤龙门的声势打通销售渠道。
黄马贼既然落草为寇,必然渴望一些自由与刺激。走镖路长,路上可见新奇怪巧,若遇盗贼也可尽情厮杀,对黄马贼来说也不是一个坏提案。
如今的赤龙门既然在敛财,想必对于商贾之事也有涉猎,不管事的洪习虽然不知,但或许本来就有军需渠道。洪习想做实绩,赚钱也可算作一桩。而且既然是求得过人和的伙伴,洪习对所得利润也不会侵占过多,白鹿村也可分得可观利益。
官府若来征收税款,若是讲理上缴无妨,若是恶吏,白鹿村如今也有依仗,不必处处退让。
若能成功,一举多得。
贝乔不禁想,那李爷说的好像没错,书生果真是一肚子坏水。此间事了,便是直接离去,白鹿村的未来看来也不用自己操心了。
至于黄马贼的谈判,仍是要等书生醒来,让他和洪习一起唱一出戏才比较稳妥。
白先闻甚至早就将谁适合谁去造纸,具体该怎么做等等细节推敲完毕,侃侃而谈。
于是众人面面相觑,觉得各色事项已定,似乎没什么事情可再议的了。
那便只剩下那些赤龙门人的处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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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长召集了众人,带着李爷,赤龙男女和黑影老者来到村北森林之前。听到看杀头,男人们多来了兴致,放下手头事情前去观看。
洪习双手握住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手心沁出了汗水。
很多人在看着他,窃窃私语。他明显觉得钢刀比他想象的还要重许多。
那四人背对着他,站成了一排。
他来到李爷身后,往他后颈砍去。
众人突然安静下开,看着这一幕。
洪习手在颤抖,这一刀没有砍好。鲜血飞溅在洪习身上,有些滚烫。他暗想,如果他们这同归天地的状态也和贝乔的僵直状态一样,不会流血该多好。
可他心里似乎觉得很平静,他又补上了一刀。
李爷的头滚落在地。
他移动脚步,来到那男子身后。和砍李爷不一样,他心境有些奇妙。明明是自己用赤龙令牌把他们叫来,如今却又要自己亲手杀死他们。
但杀头这事,一旦开了个头,之后好像也没多困难。
飞溅而出的鲜血湿滑粘腻,让他不容易握紧刀柄,可他仍旧越来越利落地砍下了那对赤龙男女的头颅。
鲜血已溅了他一身。
他在此刻鲜明地觉得自己正在活着。洪习并非喜欢上了杀戮,而是突然发现,因为活着,所以会悲伤,会喜悦,会去夺取,会被夺取。
但他毕竟仍旧活着。
他觉得有些恍惚,来到了那老者的身后。
手起。
刀却未落。
贝乔不知何时来到了洪习身边,抬手握住了他正欲挥刀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