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之后的一百年里,冰门之巅的霜华亭中皆能见到我们修行的身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曾停歇。人生不过百年,如果我还存活于人间恐怕早已入土为安了,这一百年的生活对我来说单调枯燥,这里没有早餐摊的煎饼果子、没有难对付的甲方,没有爱我的亲人朋友,只有一片皑皑白雪,还有幽兰以及臣服于他的子民。百年来,一切都没有变过,幽兰还是那个翩翩公子,而我也不曾动摇过,我会回到稻城,找晴川清算那些陈年旧账,天阶的账,还有把我忽悠至此的帐一帐不能落。
经过这百年的修行,长进当然也是不小,闲暇之时,我给幽兰幻化人间的生活,描绘过我的父母、朋友、工作和经历,我就好似天桥底下的说书先生一般滔滔不绝,而他就像一个懵懂的小孩问这问那,大概是因为世界的不同,他对我那二十六年里的发生的所有的事情都好奇极了。
这些年来,他不曾离开过这片苦寒之地,也不曾侵犯鲁尼任何,今天修行的功课已经做完,我突发奇想地跟幽兰说想去鲁尼那一处瞧瞧,他竟没有一丝犹豫的答应了,我的驭云之术还未成形,一把抱住幽兰就出发了…
鲁尼之地在这片雪域的南面,以一条河流为界,彼岸有春夏秋三季,现在正值夏季,两岸一冷一热很是分明。等我们歇下脚来,正巧看到一只鲁尼直冲冲的向我奔来。
“哎哟我去!”我吓得连忙躲到幽兰身后。
幽兰挥手凝出一支冰箭正要驱赶之,我又一个踉跄冲到他身前去了,“我来,我来。”我的第一反应也太怂了,只好尴尬地朝他笑笑。
毕竟我灵力有所长进的人了,区区一只鲁尼我怕它作什么。我随即腾手在空中笔划,一道火焰朝鲁尼烧去,鲁尼见状撒腿就跑,那道火焰紧追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燃了它的屁股,鲁尼在地上打了十几个滚终于将火熄灭,拍了拍烧焦后冒浓烟的屁股,溜了…
“哈哈!我还是很厉害的嘛!”我伸手看着自己刚才出招的五指,不禁洋洋得意。
“有进步,一百年的灵力也就够应付应付鲁尼。”幽兰摇着头径自向前走去,连他整个后脑勺都写着嫌弃二字,真是气煞我也。
这里气候炎热干燥,我们好久都没有感受过这种走在炙烈骄阳下的感觉了。沿着河岸,走着走着,忽然间岸堤沙土抖动,树影绰绰,我开始紧张起来,这里定有古怪。不出所料,这古怪乍然顿现,上千只鲁尼径步而来,搅得地上灰尘扬起,河面也起了阵阵涟漪。
“不是吧!这么多!”
我正准备出手点火,幽兰在一旁敲了下我的脑袋,说道:“木头!这样了你还不跑?”
话音刚落,他就腾空浮起欲携我开溜。就在这时,鲁尼似乎受了惊吓,兵分五路四散逃开,
“咦?怎么又都跑了?”我正觉得奇怪之时,望见不远处一坨坨什么东西正从天而降,定睛一看,居然是人!
“又是稻城…”一旁幽兰若有所思的说道。
“什么稻城啊?这些人和稻城有关?”我有些诧异。
“嗯,我也是这么来到这里的,这些人都来自稻城。”
“哦?他们不会也是自己要来的吧?”嘴上虽然这样讲,但我心中默默暗想,这事儿不会又和晴川有关系吧,晴川这人人品该不是有问题。其实,我也没有真正了解过晴川,也从未问过冰门的其他人为什么会将被晴川逼入绝境,现在眼前整整堆叠了几十人,我不得不去猜测,哪怕是情不由衷。
我扶起一人,问道:“你们从何而来?”
“穗儿,是穗儿…”那人扶着腰神色紧张地说道。转眼间,人堆皆惶惶。
“什么情况?你们怎么一个个见我跟见鬼似的。”我疑惑地问,只听众人纷纷一边哀声叹息一边咕哝着。
“穗儿,你不在的这一百年里,晴川他…”扶起的那人长叹一口气,继续说道:“谷田里有道金雷,一百年前,晴川将那雷引至天门口,那雷在天门周遭与晴川对峙了百年,劈得山崩地裂,稻城就此有了窟窿,最近啊,稻城的居民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掉到这中间地带来,以我们这点灵力是回不去咯,呜呜呜呜…”说着,他呜咽起来,人群也跟着一个个的小声哭泣起来。
“完了完了,没法收场了,晴川又搞什么幺蛾子了,为何要招惹那金雷嘛!”
“你与他约定脱灵的那日之后,你一直迟迟未出现,他去人间寻过你,最终无望而归。十日之后,他便将那金雷引出,企图打出天门与冰门的通道,这一晃眼,已经一百年咯…”说着,他又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晴川要打出天门和冰门的通道,这样的话,他便可通过通道直接将你带走,而无需踏足这冰寒之地,因此能将稻城的损失降到最低,可这金雷顺势降下,这些鲁尼的生存会受到极大的威胁。”幽兰在一旁分析道。
“你意思是这些鲁尼会团灭?团灭就团灭了,可这些老百姓是无辜的呀。”
“能怎么办?继续修行四百年,早一日突破便能早一日回稻城。至于他们么,带走吧,也总得有个栖身之处,以后就拜入我麾下吧…”
“谢谢,谢谢幽兰大人的收留…”众人齐声高喊跪拜。
这一百年,三万多个日夜,晴川因我不曾停歇,还有四百年,十四万个日日夜夜,会有多少无辜间接因我受罪甚至消亡,我该怎么办,怎么阻止这一切…
…
想着金雷这件事,不经意间又过了百年。我的灵力又有所精进了,那一日从天而降的稻城灵人也对我更加敬重了几分,我也已经渐渐适应这里的冰寒彻骨。天晴的时候,我会如今日一样,坐在温泉边的石阶上远望天边,想象着天之彼岸有道天门,天门那处,晴川还在与金雷斗法,他会不会累呢…
“你说,前些日子刚从鲁尼之地捡回来的小妮子是不是对幽兰有意思呀?”
“哎呀,那肯定,一得空就追着幽兰跑,一定是有意思!”
听见两位仕女在廊桥偷偷摸摸嚼舌根,听到她们提到幽兰,我不觉暗自窃喜,这下终于逮着机会逗他了,于是我立即小跑的去正殿,一路上簌簌雪飘,可怪异的是离正殿愈近愈能感觉到有暗香浮动,而这股气息分明不是幽兰的。来到正殿前,周遭皆已满园春色、花影扶疏、一派生机…这是怎么回事?这时,听闻殿内传来一女子的声音:“幽兰,陪我一起去霜华亭好不好,我要在那里栽满桃李朱草、延续千秋万载,你说好不好?
女子音色清幽,说话不紧不慢。
“不必了,冰门,不需要这些。”是幽兰的声音,字字珠玑。
听人墙角可不是君子所为,这副情景真不是我个外人能随意乱听的。我调头径直向寝殿方向走去,一阵幽风从背后包拢来,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紧紧裹住,我撕扭着身体不得动弹,更是无力回招。
“是谁?”我吼道。
“你就是穗儿,真是宵小之辈,竟偷听墙脚。”是那女子的声音。话音刚落,一阵清风拂过我身,将我从那幽风中卷走,转眼间我被幽兰一把抱过,他眼神如炬,忿忿地说道:“穗儿,我们走…”说着,我就被不明所以的带走了。
“幽兰,她是谁?”我问道。
“稻城掉下来的,也是兰草所凝结成的,和我也算是同胞。”
“哦?同胞?你给我解释这么多干嘛,你这心里是不是有鬼,我可听说她对你有意思呢!”我笑嘻嘻的质问他。
“你再这样污蔑我,我可要对你不客气了。”他露出一副挑逗的神色,越凑越近的盯着我看。
“哎哎哎,离我远点儿,男女授受不亲。”我一把推开他,“要不是你长得好看了点,在我们那个社会,你这样的行为可是要被喷辣椒水的。”
“什么社会,嘁,真是不懂浪漫。”他不屑地摇了摇头,又甩了甩轻盈的袖袍。
“嘁,你懂你懂,人家可要为你栽花种草呢,说不定还想给你生猴子!嘻嘻嘻嘻哈哈哈哈…”我本想装模作样一些的,谁知不禁笑出了声,还越笑越大声。
这几百年里,幽兰习惯了我的一些用词和表达方式,我讲话又时常直白犀利还讽刺,“生猴子”这一说法直击他肺腑,叫他不知如何回击,不得不干瞪着眼睛。
“想什么呢,还不去修练!”他一脸严肃,朝我脑门嘣了一下。
修炼当然是最紧要的事,我也只好乖乖听话,和他一同去了霜华亭。
…
漫漫岁月,不争朝夕,我相信日复一日地修炼,终能不负韶华。冰门之巅的霜华亭,常年的冰雪,寒风飕飗,在修炼的第三百年,这里最终还是被覆上了遍地春华。是那纠缠了幽兰一百年的女子,她叫兰苕,她曾说过要在此地栽满桃李,如今,她做到了…
“穗儿,你怎在这里?”一阵清泉般的声音徐徐传来,是幽兰。
“看看风景,修身养性。”我答。
“也对,你也的确一把年纪了,性子也急躁,不好,不好…”他故意挑衅。
“啧啧!已至傍晚时分,兰苕还没来缠你?”我放缓语速,故作轻佻。
每每在他面前提及兰苕,他都能被我给治住,俗话说一物降一物大概就是如此。可他幽兰还是幽兰,还是那个视兰苕而不见的他,哪怕再过一百年,也许他仍是这副模样,不理世俗,顽固不化。
“幽兰,三百年了,你有没有想过回稻城…”
他沉默不语,那双明眸望着远处,似乎妄想着看破万里天河,“我不知道…”他低声回答。
“在这里大展鸿图也好,这里有那么多的人受你庇佑呢,还有兰苕,她也替你种了这一山头的花,再过两百年,这里一定会更好的,也更适宜生活。”
“到那时,你不在了…”他声音很轻,有些伤感。
霜华亭上寒风呼啸,他喉咙里低声的叹息却不小心融化在震耳欲聋的风声里,来来回回地回荡在我耳边。身为人时,二十六年都觉得漫长,待我走后,今后千百年里,幽兰的孤独谁又能明白。
“啊!幽兰,你有没有喝过酒?”
“酒?什么是酒?”
“稻城那地方吧,物资不缺,就缺点儿技术,连酒都没喝过呀,你今儿可有口福啦!”说着,我便拨开霜华亭东边的一处浅雪,刨开地上的泥,取出多年前我埋在这儿的一坛佳酿,“喏,这就是酒!”
“酒?真有酒!”他惊奇地接过我手中的坛子,像第一次见什么稀奇宝贝似的。
“说有就有,是不是很神奇?”
“这个是什么做的?”他满脸笑意,举着酒坛子反反复复的看。
“温泉边谷田里栽了些糯米,我就拿来制酒咯,厉害吧!要不要一起尝尝?”
“厉害,厉害!”他连连点头,抱起坛子就席地而坐准备开喝。
“你可别…”我还没说完,只见他咕噜咕噜大喝了一口,浆液随即在他嘴里喷涌而出。
“噗…”他的表情随着喷出的酒一同凝固在空气里。
“真是二愣子,酒要细品,辣中带甜嘛。”我忍俊不禁地说道。
“好辣,你以前在人间也喝这个啊?为什么会有人爱喝这些来折磨自己?”
“你有所不知,这酒都是越喝越迷的,第一口不好喝,但喝到一定程度会有微醺之感,再然后飘飘然起来,有句诗怎么说的来着,啊对,羽化而登仙…”
“听起来好像挺有意思,那我慢一些喝试试。”
就这样,他一口,我一口的喝着,不出片刻,幽兰的脸色起了红晕,酒过三巡,他便与我说要一起登仙,再过半晌,除了会嘟哝着“穗儿““穗儿”别的什么都不会了,看着他这难得的可爱模样,我真哭笑不得。这寡淡的三百年,如果每一天都和今天一样开心多好。